《达洛维夫人-达洛卫夫人》达洛卫夫人-第32章


有形形色色的小东西呐——马香太太喽、埃利·亨德森喽、放冰块的杯子喽——五花八门的小东西,跟随着庄严的大本钟声;那口大钟犹如一根金条,躺在海面上,那些小东西好比浪花,迸溅着,跳跃着,蜂拥而来。唔,马香太太、埃利·亨德森、放冰块的杯子。她得立刻打电话了。
那只慢两分的钟跟随着大本钟,敲响着,声波传过来,仿佛曳着步子,衣兜里装满了小东西。然而钟声被市声搅乱了,打破了:户外一片车马声,包括横冲直撞的运货车,还有熙熙攘攘的人流:瘦骨嶙峋的男人、招摇过市的女人,推推搡搡,急匆匆向前直奔;办公楼和医院的圆顶与尖顶耸入云霄;这一切搅乱了钟声,携带着各式各样小东西的钟声,似乎奄奄一息了,仿佛筋疲力尽的波浪,只剩下一星浪花,溅在基尔曼小姐身上,她在街头伫立片刻,喃喃自语:“问题在于肉体。”
她要控制的正是肉体。克拉丽莎·达洛卫侮辱了她。那是意料之中的。然而,她自己并没有胜利,她并未控制肉欲。克拉丽莎·达洛卫嘲笑她寒碜、笨拙,从而刺激她要漂亮些、伶俐些,因为跟克拉丽莎在一起,她自惭形秽。而且,她的口齿也不及克拉丽莎。不过,为什么要像那女人呢?为什么?她打心眼里瞧不起达洛卫太太——她不正经,她不好,她的生活交织着虚荣和欺诈。但是我,多里斯·基尔曼,却被她压倒了。事实上,当克拉丽莎·达洛卫嘲笑她的时候,她差点儿放声大哭。“问题在于肉体,在于肉体;”她喃喃自语(这是她的习惯),一面沿着维多利亚大街彳亍,竭力想克制骚乱和痛苦的心情。她向上帝祷告。她天生难看,这是无可奈何的;她穷,买不起漂亮衣裳嘛。可是克拉丽莎就为了这些嘲弄她……别想了,在走到邮筒那儿之前,还是把心思集中在其他方面吧。无论如何,她已经抓住伊丽莎白了。
她继续自言自语:要是能隐居在乡间,像惠特克先生劝告的那样,同自己愤世嫉俗的激烈心情斗争而克服它,那多好啊;不过,这个社会确实蔑视她,对她嗤之以鼻,抛弃她,首先是这种屈辱——讥刺她那不可爱的体态,人们简直没法瞟她一眼。不管她梳什么发型,那前额总是像只蛋,光秃秃、白乎乎的。穿什么衣服都不像样。买任何东西来打扮都白搭。对一个女人来说,这当然意味着,从不接近异性。她决不会主动跟任何人接触。近来有些时候,她似乎感到,除了伊丽莎白,她生活着只是为了吃,为了舒适:美餐啰、茶点啰、晚上用的热水袋啰。然而,人必须战斗,战胜,坚信上帝。惠特克先生就说过,她是为了一个崇高的目标而活在人间的。可是,那份痛苦呵!没人知晓。他却指着十字架道:上帝明白。不过,为什么单单她得吃苦而别的女人,比如克拉丽莎·达洛卫,却免了呢?惠特克先生答道:痛苦产生知识嘛。
她已走过邮筒,而伊丽莎白已转身走进艾与恩商店,到了卖烟卷的棕色柜台前,那里很阴凉的;此时,基尔曼小姐还在喃喃自语,唠叨着惠特克先生讲的那句话:痛苦产生知识;还有肉体的问题,“呃,肉体,”她自言自语。
伊丽莎白打断了她,问道:您要到哪个柜台去?
“卖裙子的,”她简截地说,径自昂首阔步走向电梯。
她俩登上楼。伊丽莎白领路,走这边,绕那边;基尔曼小姐听凭她引领,恍恍惚惚的,像个大孩子,又像一艘笨重的军舰。到了,瞧,五光十色的裙子:褐色的、条纹的、大方的、艳俗的、厚实的、蝉翼似的,应有尽有;她心不在焉地挑选,怪里怪气的,站柜台的姑娘以为她是个疯婆子呐。
当她们包扎的时候,伊丽莎白心里纳闷:她在想什么心事呀。基尔曼小姐终于从神思恍惚中清醒过来,说道,该吃茶点了。于是她俩吃了茶点。
伊丽莎白心想,敢情基尔曼小姐是饿了。她像惯常一样狼吞虎咽,尔后瞅着旁边桌子上一盘糖衣蛋糕,望个不停;一会儿,一位太太带着孩子,坐到桌边,那小孩把蛋糕吃了。基尔曼小姐心疼吗?嗳,她心疼的,因为她真想吃那块蛋糕呢——粉红色的。如今,她在生活里仅有的真正的乐趣,几乎只有吃了,而此刻,连那块蛋糕也没福消受咧!
她曾经对伊丽莎白说:幸福的人总有一种来源,可以取之不尽;她却像一个没有车胎的轮子(她喜欢用这种比喻),老是碰着小石块而颠簸——她往往在星期二早晨说这类话,那是在课后休息时,她站在炉边,夹着书包(她叫作“小提包”)。她也谈论战事:说到底,总还有人认为,英国人并非一贯正确的。书上就是这样讲的。还有集会呢。还有持不同政见的人哩。伊丽莎白要不要跟她去听某人演讲?(那是一位气概非凡的老人。)然后,基尔曼小姐带她上肯辛顿的一所教堂去,同一位教士用了茶点。她还借给伊丽莎白各种书:法律、医药、政治,等等。基尔曼小姐道:对于你这一代的妇女来说,所有的职业都是敞开的。至于她自己呢,前程毁灭了,毁得干干净净,这是她的过错吗?天哪,伊丽莎白道,不是。
有时,这姑娘的母亲会走进来说:布尔顿老家的人送来了一大篮鲜花,基尔曼小姐要不要拿一些?克拉丽莎对待基尔曼小姐总是非常之好;那位小姐却把篮里的花一古脑儿扎成一大束,拿下了,但不跟她聊什么闲话;况且,基尔曼小姐感兴趣的东西,伊丽莎白的母亲却觉得厌烦;总之,这两人在一起别扭之极;再加基尔曼小姐长得实在不好看,却自以为了不起;不过,基尔曼小姐的确异常聪明。伊丽莎白从来没想到过穷人。因为她家要什么有什么——妈妈每天在床上进早餐,照例由露西端上去;伊丽莎白还喜欢那些老太太,因为她们全是公爵夫人,祖上还是什么勋爵哩。然而,基尔曼小姐跟她说过(就是在一个星期二早晨,课后休息时):“我的祖父在肯辛顿开过油画颜料商店。”嗬,基尔曼小姐委实与众不同,她使别人显得那么渺小。
基尔曼小姐又饮了一杯茶。伊丽莎白却不要再喝了,也不要吃什么了;她端端正正地坐着,一派东方风韵,姿态神秘莫测。她在找手套——她的白手套。在桌子底下呢。哎,她非走不可了!可基尔曼小姐不让她走!这个少女,那么漂亮!这个姑娘,叫人从心窝里爱她!基尔曼小姐的一双大手在桌上忽而摊开,忽而合拢。
有点儿乏味呢,伊丽莎白心想,真想溜掉。
但是基尔曼小姐道:“我还没吃完。”
这么着,伊丽莎白当然要等一下,不过这里相当闷。
“今晚你去参加宴会吗?”基尔曼小姐突然问道。
伊丽莎白说,兴许要去吧,母亲要她去的。基尔曼小姐抚摸着快吃光的巧克力奶油小蛋糕的边儿,说道:不要被宴会迷住了。
伊丽莎白答道,我不太喜欢宴会的。当下,基尔曼小姐张开嘴巴,稍微突出下颌,把剩下的一小片巧克力奶油蛋糕咽下去,然后擦擦手指,搅着杯子里的茶。
她感到自己要炸开了。内心的痛苦简直可怕。只要我能抓住这姑娘,搂紧她,叫她完全属于我,永远属于我,而后死去,那多妙呀!这便是自己的愿望。可是此刻,呆坐在这里,搜索枯肠,却想不出什么话题,眼看伊丽莎白对她起了反感,嘿,甚至这姑娘都觉得她讨厌——真难堪呵!她受不了。粗壮的手指捏紧了。
“我从来不参加什么宴会,”基尔曼小姐道,这是为了不让伊丽莎白脱身,“没有人请我去赴宴;”——她说这句话时,心里明白,正是这种自我中心的作风使她变得惹厌的;惠特克先生曾经为此提醒过她,可她有什么办法呢。她受过那么多苦。“她们干吗要请我呢?!”她说下去,“我不好看,不幸福嘛。”她明知这样说是可笑的。要怪那些来来往往的人——拎着大包小包的人,鄙视她的人,是他们逼得她说这样可笑的话。然而,她是多里斯·基尔曼。她得过学位。她是靠奋斗而争得社会地位的妇女。她关于现代史的知识是相当精深的呀。
“我并不觉得自己可怜,”她接着说,“我觉得,可怜的是……”她想说“你的母亲”,但是不行,不能对伊丽莎白这样说,所以改口道,“我觉得别人比我可怜得多。”
伊丽莎白·达洛卫坐在那儿,不吭一声,恰似一匹不会说话的动物,被人牵到一个大门口,不知道要把它曳进去干什么,因而呆呆地停着,只想一溜烟跑掉。基尔曼小姐还要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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