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阳公主》第131章


“沈大人好口才,我辩不过你。如今东宫倒台,世家跌落,寒门上位,一夜之间涌起新贵无数。沈大人是其中翘楚,年少英才,炽手可热,说起话来自然是盛气凌人,我崔某不过是早已被淘汰的没落世家,无论如何都比不过沈大人。”
他轻轻的笑声在黑暗的牢狱里幽幽传了出来,“可是沈大人,有件事你可千万别忘了……身处高位的寒门,在朝堂上扎根越久,就越有可能成为新的世家。沈大人如今春风得意,可你真的以为自己是政治斗争里的赢家?早晚有一天,你,亦或者是你的后代,亦将步入我如今的地步。”
旧的参天大树倒下了,阳光终于透进了暗不见天日的森林里,于是无数曾经无法吸收到阳光的小树开始拼命汲取养分,开始拼命成长,有一天,他们也终将长成参天大树,而他们的树荫,也终将遮蔽一片土地,将所有阳光都承接,不会给下方露出一点余地。
旧的大树倒下了,站起来的是新的大树。
循环更替,满朝朱紫官袍,除了换了姓名外,其余并无任何变化。
你今日打败了我,日后也有人会来打败你。
你有什么资格同我说话?等你真正走到了如我这般穷途末路的日子,你才能理解我所做的一切。
崔进之看的实在是太通透,朝堂政治,无非就是你取代我,他再来取代你。
谁知沈孝听了,却并无任何动容,他甚至微笑了笑,“崔大人说的极是,只是……有一点沈某不能苟同。”
“有人富就有人贫,有人高位就有人卑下,这是无人可以更改的规律。”
“崔大人可知自己错在何处?富有或尊贵没有任何过错,但是试图永葆这种尊贵,却是大错特错。为了永保昌盛,你们害怕一切来自底层的力量,你们试图将所有贫穷卑贱的人向上的通道堵死,你们想要让社会如死水一般,你们想要让贵的永远贵下去,让贱的永远贱下去。”
说到这里,沈孝蹲了下来,隔着监狱的牢门,他同崔进之对视。
“崔大人,在我看来,你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懦夫。因为你,还有你们世家,看似无懈可击,看似高高在上,但你们只是坐在自己金尊玉贵的位置上,战战兢兢地颤抖害怕。你们怕寒门的人比你们更厉害,你们怕我们一旦有了力量,就要将你们彻底取代,所以你才想趁着我没有出头的时候拼命打压我,你怕我一旦长成了,就会彻底颠覆你们。”
“可我跟你们不一样,我从来没有怕过什么。有才华的人尽管向上走,我绝对不会阻拦他们上升的通道,我从来不怕别人对我的地位造成威胁。会有人富,会有人贱,但上下循环,不会永远有人富有或贫贱下去,这就足够了。”
“崔大人,这就是你和我的区别,世家与寒门的区别。我说你是懦夫,现在你承认了么?”
一番话说罢,崔进之明显怔愣了起来,然而沈孝却看都不看崔进之,他站了起来,对李述道,“走吧,再探望无益。”
李述犹疑了片刻,慢了半步,才对崔进之道,“你……你父亲身体不好,我求了父皇恩典,允你出狱探望他半个时辰。你收拾一下自己,明日见面了别让他担心。”
毕竟是最后一面了,李述未说出口的是这句话,老崔国公身体一日比一日差,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
李述与沈孝一道出去了,站在牢外,李述迎着天光微微眯起了眼,良久不说话,她叹了一口气。
“沈孝,你知道么,最开始我认识崔进之的时候,他不是这样子的。”
少年鲜衣怒马,风流潇洒,无人见了不喜欢他。
李述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跟沈孝说这些话,她只是心中有很多话不知该找谁去说。
“崔进之有两位兄长,比他年长不少,都遵循老崔国公的安排,早早地去军中继承家业,崔进之是老崔国公的老年得子,两位兄长皆比他年长许多,待他如父,甚是宠爱。”
“那时崔家权势滔天,富贵荣华,崔进之什么都不缺。他年少时特别荒唐,喜欢山水,喜欢游侠,喜欢长安坊里千金一掷才能见得一面的花魁。没有人说他做得不对,也没有人逼着他一定要他做什么事。他荒唐,家里人就替他压着;他豪阔,家里人也给他源源不断的钱。”
“他——他少年时活得太幸福了,他拥有的太多了,所以那些东西一旦失去,对他而言就越发显得不可承受。他走到这一步,也——”
“——有变故的人家多的是,”
沈孝却忽然打断了李述,“你要是想看,我去民间可以给你找一万个家破人亡的例子出来。”
他的声音竟显得十分冷酷,“人间惨剧很多,但这不是崔进之作恶的理由。我对他的无奈与痛苦没有任何兴趣,我只对他的所作所为造成了什么后果感兴趣。”
沈孝松开了李述的手,抿着唇,显出一分不近人情的冷意,“如果你因为同他的过往而同情他的话,那么洛府那些因他而起的民乱又要如何解释?你要怎么去同情他们?”
“李述,人活在这世上,有很多无可奈何的事情,每一个关口都由你选择,走左边还是走右边,走光明还是走黑暗,无数选择组成了人生。但凡他有一个选择做对了,就不会走到今天的道路。”
说罢话,沈孝竟也不去看李述,他似乎有些生气,不管李述,自己上了马车。李述看着他,沉默着一时脑子都空了。
沈孝自顾自上了马车,靠在车壁上,抿着唇绷出一道冷厉的侧脸。如果不是崔进之在洛府掀起民乱,洛府如今早都进入正常的春耕了,崔进之有无奈,但人活在世上谁没有无奈?
李述同崔进之的过往太密,以至于无论崔进之做了什么错事,她好似都有别样的心软,沈孝不喜欢李述这样。
他在马车里静坐很久,却都没有听到李述登车的声音。二人一个在内,一个在外,仿佛冷战一般,这是之前从没有过的事情。
沈孝终究是先忍不住了,掀开帘子,看到李述犹自站在车外。她神情有些空落落的,陷入了沉思。
沈孝无奈的轻叹,朝李述伸出手,却又带了分命令口吻,“上车来。”像是示弱,又像是强硬。
马车启动,粼粼声音只衬出更加的沉默。
李述透过车帘望向车外,一直没有去看沈孝,忽然觉得身后一热,沈孝的身体就靠了过来,他将下巴搁在她肩头,将她环在怀里。
沈孝微微偏过头,气息就喷在李述脸上,李述别过头去,紧绷的背却已经松了下来,半靠在他怀里。
“我不是想替崔进之脱罪,也不是同情……我只是……”
李述叹了口气,“他只是执念太盛,有时候我会想,其实我跟他是很像的人,他的执念在家族,我的执念在权力。如果不是你,我早晚有一天也会走上他这条路,彻底陷进去,酿成无可救药的后果。”
沈孝默了默,忽然笑了一声。
方才那些心中芥蒂忽然之间就消失了,他想,李述或许是和崔进之有他无法参与的过去,但那过去却只是将她推向更深的深渊。于李述而言,他才是无可替代的,渡船亦或是佛光。
沈孝抱紧了李述,“我知道你想帮他,可也得他自己醒悟才是。”
*
次日,崔进之被套上手链脚链,一队狱卒押着他,到了一处别院内。
此时大概是下午,天上的云依旧厚重,透不出日光来,显得颇为阴沉。
老崔国公一来对崔进之逼宫一事毫不知情,二来身体极差,三来昔年又曾立过汗马功劳,崔进之逼宫之事并未殃及到他身上,况且……就算不殃及他,他也活不了多久了。
正屋的门被打开,一股浓重的药味传了出来,紧接着里间传来一声咳嗽,崔进之身体一颤,提起了手上与脚上的锁链,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
他的父亲,老崔国公正躺在床上,比上一次见到的时候,他脸色更加灰败,尽管崔进之动作已经很轻了,而老崔国公也已经耳目不灵多年,但他如有心灵感应,一下子就看了过来。
他张开嘴,抬起手,颤颤巍巍地指向崔进之的方向。
崔进之连忙走了过去,坐在床畔,锁链响动,老崔国公的目光被吸引过去,指了指崔进之身上的锁链,浑浊的眼睛里忽然充满了泪水。
他张开嘴,“啊”了几声,似乎是想说什么,但因为口齿不灵,说出来只是囫囵一片,浑浑噩噩地听不清楚。
“父亲……父亲……”
崔进之握紧了老崔国公的手,除了这两个字,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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