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座》第124章


江淇心中颤动,却强撑着道,“所以就算要我拼尽全力,我也会活下来陪着她。”
他的眼神停滞了一瞬,半晌,喃喃重复道,“活下来,陪着她么……”
窗外树叶沙沙作响,唤回他的神思,连烁阖眼轻叹一声,“终究我是不能了。”
江淇不忍再看他,偏过头去的侧颜英挺,连烁瞧着他浅笑,梨涡有几分残忍,“朕的江山,还剩下个残局。三年之内,你平了金人祸乱,她在宫中伴着砚棋登基……将这两样事办好,朕留下手谕,许你带她离宫。”
殿内绯衣玉带的男子一瞬沉默,帝皇并未催促,只是转身,将龙涎又添进香炉些许。
香气愈浓的时候,他听见身后的人低声许诺,“三年太久了,我会尽快回来。”
烟雾缭绕进他的眼眸,一时熏得他红了眼眶,持宝蓝炉盖的帝皇阖眸片刻,随着炉盖一声清脆落下,江淇提步欲离去,却听他道,“她不会原谅我,一样不见得会原谅你。只要是欺骗,你与我,都没有分别。”
他顿步在那里,静默了一刻,留下最后一句话,“不论她是否能原谅,我都要拼尽全力去试一试。她若选择坐拥这天下,我便留侍朝堂,做她权臣。”
她若愿意踏遍这山河,我便长伴身侧,做她良人。
他不会留她一个人。
世事流转,他终于兑现了当年的诺言,天下已定,边疆已安,他分秒不敢耽搁,回京想接他的心上人离开。
可今非昔比,她到底是一个人度过了没有他的那段煎熬岁月,如今距离登临帝座,只剩一步之遥。
曾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一朝龙袍加身,她便是君临天下的女皇。
情之一事,如何不堪,怎还当得她倾尽全部去相信付出。
她听完他的话,只平静问他,“说完了?”
江淇四肢百骸都觉得冰冷,却只有艰难地颔首。
钟离尔看着江淇,低笑一声,摇了摇头,随后不可遏制地失笑,渐渐俯下身子,抱住自己的双膝,埋头直笑得双肩不住颤动。
她姿态无助却又防备,他心里痛得揪紧,俯身想要拥抱她,却被她蓦地抬眸,狠狠打落了他的手。
江淇看着她的眼,有一滴泪无声却决绝地掉落,她眼神通红,冷笑着与他道,“所以你现在回来是做什么?带我走?你们凭什么认为我的一切都要听你们摆布?将我蒙在鼓里,看我像个毫不知情的傻子一样伤心欲绝,可能让你们感到摆布他人快慰么?”
他与她摇头,急切想要解释,“尔尔,我……”
她眼泪渗透羽睫,滑落脸庞,却倔强着不留情打断他,“你什么?你和他有区别?你和他都是为了我?还是你们真的看不得这天下归我钟离尔所有——”
锦衣华服的女子面容冷冽如刀,眉眼如最艳烈的榴花,她缓缓起身居高临下看着江淇,神色竟是他从未见过的妖冶残忍,“江淇,这天下是以我钟离一门的牺牲换来的,它本该冠上我姓!乔翎说得对,在唾手可得的权势面前,我为什么非要拱手让人?否则我这一生算什么?我的感情被你们当成什么?我所受的一切苦难,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对着他歇斯底里,如同杀红了眼的困兽,江淇抿紧双唇,无法回应她的痛楚一个字,却见她眼中堪堪又掉下泪来。
下一瞬,钟离尔不再留恋,提步径直往殿外走去,他利落起身,两步拉过她,从背后紧紧抱住她。
两具冰凉的身躯紧贴在一起,任谁也无法温暖彼此,她在他怀中拼命挣扎,撕扯他的臂膊,他却以臂弯死死禁锢,不肯放手。
她在他有些颤抖的力量中逐渐安静下来,眼泪滚烫低落在他手背,转瞬变冷,江淇在她耳边低声压抑道,“尔尔,我知道你的痛楚……换做是我,也不能够原谅。我不求你原谅,只是我答应过你,从今往后再也不会离开你……那时我做不到,现在没有任何事情能够威胁到你我,我会遵守诺言……”
他顿了顿,轻声央求她,“不论你要作何选择,让我陪着你,可以么?”
窗外似是忽地飘来乌云,遮挡住了今日的刺目阳光,殿内有些幽暗,她阖上眼,只觉得无比疲惫,用力将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钟离尔声音冷淡疏远,似是判决死刑,“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他站在原地,看着她几次用力才将门推开,然后一手扶着菱花门,抬步提裙踏了出去,像是过了一个世纪之久,又或是只过了一秒,江淇回过神,追出门去,悄无声息地在身后随着她的足迹。
天际果然变成了石青色,风都似失去了温度,钟离尔不知在想什么,跌跌撞撞往前走着,手中紧捏着连烁的书册,对身后不远处的江淇毫无察觉。
两侧风景变化,渐渐变成他们熟悉无比的一条道路,江淇看着她笔挺的背影,知道她是要往章夫人生前的住所去。
这条路,他们曾共同走过无数次,在江淇离开的岁月里,钟离尔唯一的愿望,就是再与他携手走过这条长街,哪怕一次也好。
可如今他回来,却变成了这样的局面,世事实在不容情理。
她走走停停,胸口处忽然觉得憋闷,扶着朱红宫墙弯腰抬首,前方冗长宫道只觉愈发的长,长得没有尽头。
黛色冠服衬出她整个人形销骨立,他看在眼里,便痛在心里。
他知道她过得不好,为了他。
可他如她所说,到底还是欺瞒了她这样久。
爱不是伤害的理由,任何都不足以成为伤害的理由,欺瞒便是伤害,而伤害就是伤害,他无可辩驳。
天色将晚,他走时此处深秋红叶,如今却又一度春意丛生。
她手上还戴着他送她的玉兔戒指,钟离尔停在章夫人殿前,缓缓屈膝,对着如今人去楼空的灰败宫室笔挺跪下。
膝盖处冰冷的疼痛令她愈发觉得一颗心麻木不堪,她说是她遭受的那些苦痛才换来了如今的局面,这荒唐结局令她愤怒,令她觉得被他们所戏耍蒙骗。
其实不然。
最令她感知到痛苦的,是她不敢承认的那部分真相——譬如连烁从未对不起她,甚至从未负心于她。
他一生爱她,一生护她,一生为她。
而她,却已弃他而去,然后亲手将他推下了地狱深渊。
他们从未似世间离人相隔万里这样的悲怆,有的只是隐忍,无尽的隐忍,隔着这样近的距离。
也许在多少个她不知道的夜里,坤宁宫灯火的点燃或熄灭,都被他凝眸记在心里。
很多次想要脱口而出的那些话,即便他这些年离她方寸咫尺,却也只能隐没于唇齿。
这才是最令人绝望的折磨。
她不可抑制地想起很多时刻,那些他压抑、痛苦,却从来都笑对与她的时刻。
他最后的那段日子,瘦得不成样子,是她钟离尔如同恶鬼修罗,亲手给他灌下一碗碗致命□□。
她记得他每次喝药的神情,总是看着她浅浅一笑,是明知饮鸩止渴,却仍怀着对她无尽的宠溺顺从。
若她从未对他下杀手,他还能活多久?
若他从未担忧过他们的今后,安度百年,他也该是个恣意快活的翩翩白头翁。
而不似今日,故人已成黄土下枯冷白骨。
可故人也曾,是她少女时全部的信仰。
连烁已死,他的爱和恨都已不复,她跪在这里,是自己的心魔业障无法被自己饶恕,十指握紧他留给她最后的千张白纸,就如同他临死前怀抱紧她当年丹青,钟离尔将那书册用力拥在怀中,朦胧中犹见少年温存笑颜,霎时泪如雨下。
他们都说不会骗她,他们到底都骗了她。
她向来挺直的腰杆缓缓弯下去,额头一点点叩近冰冷地面,似虔诚的信徒寻求救赎和宽恕。
宫墙上颤颤巍巍的海棠被硕硕花朵压得低垂,春风拂面,有些许花枝仰慕花下美人倾城风姿,随风飘落在她黛色裙摆上,缀在游凤织金尾羽上,远瞧去是动人心魄的景致。
他在她的身后,千百倍尽收她的痛苦,不忍再看落花,阖上双眼。
春棠已谢,谢尽天光。
那些年少的痴心,少年的妄想,顷刻的消亡,漫长的弭忘。
终究都是错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你最好不要留她一个人。
尔尔终究会背负着痛苦和愧疚度余生了,她不会忘记连烁,更不会忘记她愧对连烁。
怎么说啊,真的是很讨厌。
是真的很讨厌,这样的真相真的令人痛苦。
但是江淇不知道她当时对连烁下了杀手,连烁又一心求死。
他觉得他没有必要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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