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寸丹心》第7章


偏偏喻炎不同……他竟想将往后的每一世,统统换成今生筹码。
竟想拼至一无所有,押上一切命数,一切机缘,同这世道议价还价。
他还这般年少,就显出颠倒狂态,疯似赌徒,痴如醉客,叫人观之心悸。
但喻炎自己浑然未觉,求得极是认真,哀哀泣道:“神仙老爷爷,我把来世给你,可好?”
于他而言,那锦绣来世,怎比得上今生的一日一时、一刻一瞬?
来世那人与他相貌两异,身世不同;并不知自己家乡何处,哪日应与高堂做寿;并不知他今日饥寒孤苦,曾为何物争得双眼猩红。
那人并不叫喻炎。
他若是不争不搏,世间便再没有喻炎了。
然而无论喻炎如何强打精神,天色每暗淡一分,他就跟着气短声促一分。
人受恶阵熬煎至此,勉力哭求两声,也是句句破碎,字字囫囵。
就在喻炎气若游丝之际,仿佛有神开目、佛侧耳,终于应了喻炎所求,叫他心口多出一口热气,身上重新有细碎流光注入大阵。
只是那阵法仅运转了数个时辰,刚到第五日清晨,又将点点微光吞噬一空。
喻炎茫然之中,不由得暗暗回想自己还有何物……他已无姻缘福寿,今生来世,他还有何物可押,何物可赊呢?
那灵兽到底何时肯来?
如果它肯来,自己还有什么不能予它?
就在喻炎胡思乱想时,天上云霞忽然变了颜色。
原本是朝阳初升,漫天的赤红余辉,灿金霞光,不知为何,远处无端端显出一线湛湛青色。
而后每过一瞬,那缕青色都多蔓延一寸。
极像是一点颜色入水,化开十里非翠非缥的碧水;极像是一阵暖风入林,吹绿千重如青如黛的春山。
等那清清碧色彻底染透了天幕,喻炎总算在云遮雾绕中,窥见了一羽半爪。
那庞然巨物硕如鲲鹏,正如鸑鹑缁朔铮笕琨g鶵,游走云中,直可蔽日遮天。
待它羽翼一展,振散岚雾云霭,华美长尾缓缓抖开,便像是苍茫青天换了清丽新妆。
喻炎一时失了神,良久才想起天罗诛神极意宝阵的口诀。
他慌忙念咒,但阵法之力如何能延伸九重天幕,去擒云上仙禽。
喻炎不由得愣在原处,看着灵鸟驾瑞气霞光,掠过长空,即将要从他头顶飞过,人忍不住轻轻求了一句:“别走……”
话音落时,那灵鸟当真朝喻炎的方向望了一眼。
喻炎被这变故弄得惊疑不定,眼前已然一片模糊,用力一眨,便掉了泪,跃跃心跳犹胜鼓擂。
他当时只是稍一试探……只是试探着朝天上一问:“别走……”
那鸟儿不知受了何方仙境熏陶,竟养出一副叫人瞠目结舌的慈悲心肠,稍一踟蹰,就缓缓停了下来,将身形蜷缩,落在此山头,于一片青光中,幻化出无俦人身。
雪肤朱唇,玉冠青袍。
神气高朗,月韵霞姿。
眼前便是他此生见过最好看的人了。
眼前便是他今生来世、所有的功名利禄、亲缘姻缘、寿数福祉换回的一切。
那便是他的一切了。
喻炎忍不住笑了,也忍不住落了泪。
他换回的未免太多,叫他难眠难安;未免太过称心如意,令他乍惊乍喜。
他谁也不会让的,谁也不会给的。
那灵禽所化的仙人涉世未深,万般的善良心软,就这样毫不设防,径自走入地网天罗。
仙人轻声问他:“吾名飞光,何事唤我?”
恩师不知何时来了。
此时悄悄藏在一边,借着阵法遮蔽之力,抬手一指,朝喻炎使出傀儡牵丝之术。
喻炎被人驱使着,一点点伸出手去,他原本想同仙人说:救救我。
一时又想说:快逃吧。
念头转了数转,牵住仙人如玉手指时,不知为何,说出口却是:“抓到你了。”
在这短短一瞬间,他与恩师一般的执着,他如恩师一般的欢喜。
唉,难怪飞光恨他。
13
飞光立在陡崖上,足足候了半盏茶之久。
依常理推断,喻炎筑基数年,这么久的工夫,理应破阵而出了。偏偏此人还双目无神,在石梁上左摇右晃,困在蹿腾白雾间,不像有心破阵,反倒像要坠入岩浆赴死一般,令他偶然瞥上一两眼,就觉冷汗涔涔,心烦意乱至极——
如此胸闷气促,定然是此处地火吞吐,格外炎热的缘故。
飞光这样一想,人便勉力按捺心性,口中诵起凝神静气的法诀,在原处多等了一刻。待一刻弹指即过,他又忙不迭望向喻炎,想看一看这人如今醒了不曾。
这般三番两次,来回几遍,飞光不知不觉已行至崖边,与万丈深渊仅隔一线,脚下稍稍使力,就将崖边一块碎石踏得跌落。
待裂石崩落之声传来,碎石烧作青烟,飞光这才陡然惊醒,回想方才大失方寸之处,越想越是惊怒悔恨,恨不得即刻遁出千里。
可等他愤愤然踏出数步,心神不宁之兆却有增无减;回头一望,种种心悸反倒勾销。
也不知是何方邪术,何等顽疾,叫他如今非候在这一处,非守着这一人。
一炷香过后,飞光终于忍不住纵身一掠,再度跃上石梁。
他负着手,广袖当风,神色局促古怪,目光一个劲地望着别处,人隔着老远,低低唤了一句:“喻炎,醒来。”
那声音有万般悦耳,清贵矜高之处又胜过鸣珂锵玉。不过是这般蜻蜓点水地一唤,飞光就飞快噤了声,人从颈项到双颊,都泛起一层红粉之色,仿佛这短短几字出口,人便输了一局;轻轻话音落地,已泄露他许多天机。
飞光说完良久,脸上仍有懊恼之色,定了定神,才敢望向喻炎。
然而喻仙长不堪造就,被如玉仙人开口唤过,还神色木然,浑浑不醒。
飞光目光越发迟疑,许久之后,方沿着石梁多走了十余步,就这样顶着热浪,一步步挪到喻炎身旁,脸上薄红犹在,双目看着另一处,嘴里又唤了一声:“喻炎,醒来!”
他声音已然高了些许,于横流炎气中,周身青袍玉带随风而动,衬得人乘风欲去一般。
但喻炎依旧困在原地,困在幼时飞雪扑面的幻象里。
飞光忍了又忍,总算伸手一抓,狠狠探入魑魅织就的幻境,脚下再踏上一步,只身入了迷阵。
那千百魑魅被他惊起,齐齐吞吐蜃气,四周景象来回撕扯,虚实交替而变,幻阵光芒最炽时,竟连飞光周身幻象也剥落了一瞬,照出他落魄煎熬的原身。
那瞬息之中,飞光未着无垢法衣,未簪明玉宝冠,并非清凉无汗。
他仍像过去数十年那样,散着长发,湿着青衫,红着眼,空着手,遗落了喻炎相赠的杂花,热得上气不接下气。
昔日些许烈日酷暑,一丝灼灼热意,已叫飞光如沸油浸身,烈火煅烧,更何况是在这等炎海火窟。
可此处既是沸釜,他为何想来此处?
此人既是仇雠,他为何要等此人?
飞光脸上忽青忽红,猛一闭眼,人便重新乔装成出尘谪仙,掌中青光一闪,与他抗衡的幻阵华光已散似流萤。
等眼前终于露出喻炎幻梦一隅,飞光眼睫扇动良久,竟然不肯四下张望。
他怕自己贸贸然闯入,怕与喻炎四目相对;怕喻炎安然无恙,笑自己多管闲事;他也怕自己来得太迟,也怕看见喻炎啼哭丑态。
诸般念头如电闪过,飞光只觉有无名之火在心头一蹿万丈,叫他更热了几分,实是热昏了头。
当幻象一一落定,幻化成极逼真的一方天地,飞光这才抬起头来,准备看看喻炎窥见了何事。
但这一看,他身上挥之不去的热意却顷刻间冷了下来。
眼前幻象所化,竟然是飞光毁去多年的无霞山化妖池。
举目所见,当真是好一番猩红惨状——满壁符咒,腥臭血池,纵横铁链,锁着半身化骨的一只落魄青鸾。
那鸾鸟好生悲凄可欺,身形大小,尚不足全盛时的十之一二,所余的腐羽残躯,仍将血池占得满满当当,终日终夜不得稍稍转身,只睁着一双通红血目,不住的厉声悲鸣。
飞光久久回不过神来,震怒之下,人反倒轻轻一笑。
他几乎想当着喻仙长,轻声问上一问,仙长怎么敢梦见此处,居然敢梦见此处?
他挥挥手,指间青光一转,已将眼前鸾鸟幻象狠狠斩落,叫化妖池中倏地一空。但这等滔滔盛怒,岂能用青光斩断,杯酒浇熄?
飞光气得浑身微颤,极认真地看了那血池片刻,一双秋水乌瞳泛起丝丝血色。
他刚要负气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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