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明音》第103章


我的心不住地颤抖。他都看出来了。我的犹豫,我的摇摆,都一清二楚地落在他眼里,无所遁形。
我的嘴唇颤抖着,说:“公子,我该回长安去。我们除了回忆,已什么都没有了——”
话未说尽,他一把拉起我的手腕,用力将我拉到庭院里,手一指满庭院的积雪,问:“你看这雪,同那年你初次进洛阳的时候有什么不同吗?”
他的力气太大,我一个踉跄,几乎要摔倒在地。却被他稳稳抓住,稳稳贴在胸口。
我喘着气,愣愣看着那一地的银光。
“你再看看我,这爱你的心,同那时候有任何不同吗?!”他狠狠抓住我的臂膀,强令我去看他。
“什么都没有变,为什么你却变了!”
被他狠狠一把揉进怀中,几乎断了气。
无言以对。无法对他有任何交代。只空洞地看着那一地白雪,连泪都不及流下。
他哽咽了,口鼻埋在我的颈间:“我不让你走!我再也不放开你!”
我呆呆地看着眼前漫天飞舞的雪花,轻声问:“公子在建康的时候、回到长安的时候,为什么要放开我”
我好怨他,好恨他。难道他不知道女子悲哀的软弱?
他用力地抓紧我的肩膀:“你爱上了宇文泰!你爱上了他!!莫离,你爱上了别人!”他不甘心,自己的女人,恩爱过,缠绵过,肌肤相亲,骨血相融,怎能又爱上他人?
可我爱上宇文泰。我何止于爱上他,我还同他有两个孩子,同他有十多年相伴左右的生活。岁月是如此诚实的朋友,他将给予我最多的人,最深地印在我心里。
我的心中缓缓流过一种无能为力、又**蚀骨的绝望。一把尖刀细细划过,剖开了,又血淋淋扒开,让里面深藏已久、急于回避的秘密大白于天下。
我望着他苦痛的脸,那让我如此着迷的脸:“公子,莫离没有爱上别人。可我早已不是莫离了。我是他的明音了。”
他咬牙切齿,声音嘶哑,仿佛体内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在声嘶力竭地怒吼:“他是拆散我们的人!是他拆散了我们!不管你是谁,你怎么可以爱上他!!”
我默默想,是啊,宇文泰用手中的权力生生拆散了我们,他给过我那么多的痛苦和绝望。可是到了最后,他愿意用整个天下来换我。
情深若此,天地同悲。
我抬起脸,抚着如愿布满细纹的脸。天可怜见,我没有一天忘记过他。然而过去的,找不回来了。
“公子,我同他有两个孩子了,改变不了了。”
他的表情一苦,无限绝望。呵,世间有那么多种关系都可以轻易离间拆散,惟独这一种,无能为力。那两个孩子,联接起我和他的血脉,丝丝缕缕,牵牵扯扯,牢不可破。
“我若那时肯扔掉一切带你走该多好。”
我低头凄凉一笑。若是那样该多好。可我们的人生再也没有机会了。
他松开我,伸手轻轻掸去我肩上的雪花,望着我凉凉地一笑,声音已恢复了平静:“我同你一起回长安去。”
“公子擅离军中,也许会被处罚。”我担心。
他凄凉一笑:“罚便罚吧。到了如今,我还有什么不能失去的。总比不至于丧命——这么多年我也累了。”
我们小心寻找着西去的机会。到了十二月,忽然传来邺城的消息,高澄被贼寇所杀,高欢的次子高洋迅速率兵剿灭了贼寇,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继承了高澄的地位,控制了整个邺城的局势。
政局动荡之中,我们趁乱进入了长安的控制范围。
独孤公子护送着我到了潼关下。我们约定在这里分别。我要去找潼关的守军将领送我去长安,他将直接回河阳去,上书给皇帝请罪。
在离潼关十几里的郊外,我们在一起度过了最后一夜。这一夜无言,亦无眠。
还能说什么呢?这一生,总归是这样阴差阳错地失去了他。
直到天边现出红光,他站起来,细细抚着我的脸,哑着声音说:“我永忘不了你的。永忘不了。”
我的眼又热了。一生梦得最多就是他,明明百转千回地已经近在咫尺,却还是不能够了。
正要说什么,他伸手一把捂住我的嘴,在我的额头上轻轻印了一吻:“不要忘了我。”
他远远目送着我走到那城楼下。我回头去看他,他在冷风中,静默成了一尊黄沙中永恒的雕像。
他站在那里,目送着我一步步远去,走出他的生命。这波澜壮阔又遥遥无涯的世界,终究与我们都无关系。我们连目之所及之处能看到的这个人,都守不到永远。
耳边忽然响起了自己的歌声。那日在春熙楼上,年幼的、忧伤而明媚的我推开格窗,对着那一轮月亮清唱:
腹中愁不乐,愿作郎马鞭。出入擐郎臂,蹀座郎膝边。
彼时我可懂爱情的百转千回、欲罢还休吗?我只以为爱情便是终身和一人厮守,生生世世,坚若磐石。
可爱情是那么软弱。
他呢?那鬓角隐现银丝的他,岁月的流逝如裂帛般无情无义,将命运曾慷慨给予他的一一讨还。
他不再是那日抱着我走过旖旎回廊,意气风发,壮志满怀的青年了。
风吹雨打呀。
我一闭眼,加快了前行的脚步。
我怎么会想到,那就是我这一生,看他的最后一眼了。
这就是一生了。
晨曦的红光中,我站在潼关那巍峨的城楼之下。我从未感到如此孤单。前无去路,后无归途。
偶然瞥见那城楼脚下,寒风中颤抖着一支不知名的小野花。瑟瑟的,大概是误了开放、又误了凋谢。
蒙尘又残废,孤单又萧条。
我走过去,怜惜地将它摘下,轻轻插入鬓间。就让这误了时辰的野花,送一送我们那误了时辰的爱情。
守门的士兵拦住我,傲慢地问:“什么人敢往这里闯?!这里可是潼关守军驻地!”
我昂了昂头,清晰地说:“我是当朝宇文太师的夫人邹氏。我要见你们守将。”
宇文泰,我到潼关了,带我回家吧。
第八十二章大统十五年(公元549年)-冬() 
修葺一新的云阳宫宫室相连,巍峨壮丽。
昔年这里叫做甘泉宫。是西汉王室的行宫。
汉书里说,昔年汉武帝的宠妃钩弋夫人在此随侍武帝时犯了过错,被武帝斥责,后来便忧死于云阳宫,就地下葬。
后来很多人说,彼时武帝已有立幼子弗陵为太子的想法,却担心子弱母壮,国家会走上吕后乱政的老路,于是借故杀了钩弋夫人,以绝后患。
之后子贵母死在本朝成为惯例,后宫产子将为储儿,其母皆赐死。因此后宫妃嫔人人自危,怀了身孕也想方设法弄掉。导致皇嗣凋零。直到宣武帝时才废除了这个残忍的制度,生下太子的胡氏因此活了下来。之后她毒杀了自己的儿子孝明帝,尔朱荣借故进入洛阳,乱世真正开始了。
细论起来,原来都是从眼前这巍峨气派的宫殿开始的。
如今这里是宇文泰的宫殿。听说是他回长安后不久,便搬到了云阳宫常住。
闻讯匆匆迎了出来的莫那娄管家见到我一脸掩饰不住的讶异:“夫人!你怎么”
我冲他笑笑:“太师可在宫中?”
“在。”他显然有些措手不及,也不知是在惊慌什么,说:“夫人随我进来。”
我抬步跟着他,走了进去。
一路的亭台楼阁虽都修葺一新,却也未见多么奢靡华丽。还是他一贯的性子。走到正殿前面,挂了一块长匾,写着“文正殿”三个大字。
我只往里看了一眼,心已经跳得要炸开了。
他正襟危坐在那大案之后,奋笔疾书着什么,心无旁骛,一丝不苟。
莫那娄管家站在外面说:“太师,夫人回来了。”
他手中的笔一顿,从那案上缓缓抬起头来。
我同他四目相接。竟是浑身一寒。
他的眼中没有光彩。看着我,像看着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亦没有起身离座。看了我半天,淡淡地说:“你回来了。”
我此时多想他能到我身边来紧紧抱住我,听我告诉他这几个月来我内心的挣扎,和对他的思念。
然而他又埋头于手中的奏折,不再有其他的反应。
莫那娄管家看向我的表情小心翼翼,悄悄说:“太师这阵子烦心事多。夫人进去说话吧。”
我跨进那空旷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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