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明音》第102章


我坐在灶边,望着炉灶里那红艳艳的火光,痴痴想,平凡人家的夫妻每日都是这么过的吧。
可我一生也没碰过锅碗瓢盆呢。不曾沾过阳春水的手,做出一桌糊烂怪异的饭菜,他却吃得香甜满足。如同山珍海味。
连贺楼齐都为难:“这这怎么吃啊?”
他笑,也不为难他:“你出去自己找别的吃去。”
贺楼齐如蒙大赦,唯恐他反悔一般,三步并作两步地出门而去。
他却从碗盏间抬头,看着我笑起来:“这手艺也能嫁得了人,是你命好了。”
我嘟嘴不满:“这可是破天荒头一次呢。”
他满足地笑:“会越来越好的。日子长着呢。”
如今他很喜欢说这句话,日子长着呢,什么都可以不缓不急,慢慢来过。他是满足的,已厌倦厮杀,厌倦争斗和权力,他尤其渴望成为一个最平庸的男人,和一个女人去逐渐尝试这世间所有平庸的快乐。
这一桌糊烂的饭菜对他而言,就是那么多他未曾体验过的“平庸的快乐”中的一种。
我亦由他的快乐中体会到快乐。
一个女子,哪怕成了皇后,垂范天下,都不比一个平凡女子的快乐——只是一个妻子,每日想不同的菜式喂饱夫君和孩子,细心为他们添置四季的衣裳,听他们夸赞或抱怨。诡艳凄凉的命运煎熬,同她是无关的。
我一笑。想起昔年宇文泰也想同我索要这种“平庸的快乐”。然而我没有给过他。连一碗不那么甜的绿豆百合汤都未曾为他煮过。
暗绿色的汤汁,小火慢煮而成,一粒粒饱满细小的绿豆都开了花,煮散在汤汁里。又飘着几片雪白软烂的百合,吹凉了,存在装满冰块的大盆里。他夏天时尤为喜爱,午后一定要吃一碗。
我同他成婚十多年,竟连这一点最普通的人夫该有的快乐也不曾给过他。
对面的男子突然不解地看着我:“你怎么哭了?”
我大梦初醒一般,一摸脸颊,湿湿一片。
我竟失态了。
他以为我懊恼这一桌不像样的饭菜,走过来揉一揉我的手,又将我揽到胸口上,说:“这有什么好哭的。一顿饭菜而已。”
我逗留在洛阳不肯离去。日复一日地,为他做着一日三餐。连衣服都添置了几身。
转眼就冬天了。
他整日白白地守在我身边,哪里也不去,什么也不做。日子荒芜着,如庭院里久未拔除的野草。
荒草蔓生,覆满了我的心。
如愿的心中渐生不安。他一遍遍地安抚我,告诉我,这平凡的生活是他多年所想,为此他愿意放弃一切。
这天夜里,我梦见了邕儿。
从头开始,从生他的那一刻开始往后,一点一滴都重现在梦中。
我想起了,在难产将要死去的时候,我是那么盼望着再见一次宇文泰。在那时候,我清晰地辨认出自己的心,我爱他,真实而坚定。
我梦见邕儿牙牙学语,蹒跚学步。梦见宇文泰慈爱地抱着他,教他说“家家”。
他那和父亲一模一样的狭长凤目晶亮闪光地看着我,问:“家家,你何时回来?”
他已六岁了!
我嚯地睁开眼睛。
窗外天光微亮。又是一天了。
我还伏在如愿的胸前。抬眼看他,他不知何时已醒了。正用一种苍凉无奈的眼神看着我。
“你是不是想念长安了?”他轻轻问。
我无言以对。这一刻进退两难。
“你在梦里唤着邕儿。”
我默默半晌,说:“我生他的时候难产,差点死掉。”
他支起肘撑住头,看着我:“我没见过他吧。也不知长什么样。觉儿倒是长得像你。”
我一笑,脑中现出邕儿那沉稳的模样:“邕儿长得像他父亲,脾气也像——”
一瞬间话便凝住,无法往下。
他父亲,是我们都背叛了的那个人。
“莫离。”他抚着我的脸,轻声细语,“不要再想这些了好不好?我们明日就离开洛阳南下去。我们在会稽置一份薄田,自给自足,有自己的生活,还会有自己的孩子。我挣扎了大半生才又得到了你,我不会再放开你的。”
我摸着他的粗糙厚实的手,心里有了一丝温暖。我们自己的孩子。
我们不可能再有孩子了。
见我沉默着,他说:“不如今天出去走走吧。一直都闷在这屋子里,人都病了。看你一直也没什么精神。”
第八十一章大统十五年(公元549年)-冬() 
贺楼齐出门去雇了辆马车来。我们穿戴好,便一同出门去了。
寒冬的街市尤为冷清。想起如今长安的繁华兴盛,洛阳却变得如此萧条,不禁为之伤感。
“洛阳同从前不一样了。”我轻轻掀开马车的帘子,望着街道上那些恹恹走过的面露菜色的行人。天空里彤云密布,大半的商铺都紧闭着门,门口的锦旗褪色破烂,看样子已是很久不更换了。
如愿的脸上也有些许感伤的情绪,说:“是不一样了。从前要繁华许多。”
贺楼齐在外面说:“这天是不是要下雪了?我们还是早些回去吧。”
如愿说:“不急,等下了雪再回也不迟。”
忽然目之所及出现了一堆巨大的废墟,一片焦黑,似是焚毁了许久。
“那是”我转头惊讶地看着他。
他默默看了良久,低沉着声音说:“是永宁寺。”
啊,昔日他同我一起祈福的皇家寺院,竟已成了一片焦土。
我们下了马车,走了进去。
昔日里葱翠如盖的参天树木半边焦黑,半边枯萎。那些未及烧尽的色彩鲜艳的梁栋还半掩在坍塌的焦木之下。后面高高的土台被烧成了黑色,上面散乱坍塌着佛塔的遗骸。
连佛都庇佑不了他自己的寺庙。谁又能庇佑得了我们。
忽的脚下咯到了什么。我抬脚低头去看,却是一支半焦的签。
记得那年,我们在这里求过一支不祥的签——
我蹲下身去捡起来,只扫了一眼,便一个踉跄,几乎要摔倒在地。
那半焦的竹片上模糊不清地显现着两排朱红的字。
此诸痴猕猴,为彼愚导师。悉堕于井中,救月而溺死。
那老僧说过,这是水中捞月之偈。镜花水月,终成泡影。
那昔日里恶毒又躲不掉的诅咒,终于又回来了!
我将那签紧紧握在手中,转过头无助地看着如愿。
残酷又阴险的命运,那水中捞月的猕猴,在这一堆佛寺的废墟上,对着我们森然发笑。
他是镜中花,水中月。他是一伸手便消失的幻象,是笼罩我这一生的可看而不可触摸的光。
他也看到了那签,此刻脸色阴沉,无言地看着我。这诅咒阴魂不散,潜伏在光阴里,静悄悄从不曾走开。
心惊胆寒。
一片雪花落在我的手背上,一瞬化为晶莹的水滴,滚落下去。
雪越下越大,纷纷扬扬,搓棉扯絮的。落在他的发上,肩上。
一阵风吹过来,吹乱了他鬓角的头发,几丝碎发不安分地贴在脸颊上,在风中抖动着。
他的声音沙哑了:“你还记不记得你进洛阳那天,也是下着大雪。我去接你的时候,你在庭院里,拿着一把剪子剪烛芯。”
我点点头:“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两行泪滑落下来。我隔着滚烫的眼泪看他那张已经不再年轻的脸。他是英俊的,神采英拔,芝兰玉树。昔日在秦州城外放马疾驰,侧帽风前,该是怎样风流俊逸。他是我念了一生的男人啊。
“回去吧。雪越来越大了。”他试图打断我那些不好的想法,拉起我的手往马车那里走。
深夜里,我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突然听到外面有沉实的脚步声,在门口停住。我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仿佛有什么天大的秘密即将被昭示大白。
他在外面敲了两下门:“你睡了么?”
我犹豫了一下,起身去开了门。
外面雪霁云散,一轮明月高悬,将满庭院的白雪映照得灿灿生辉。
他披着一件紫貂毛边的黑色斗篷,高高大大地站在月光下,朗朗清华,英气逼人。
我有些慌乱,左右躲避着他的目光:“这么晚了怎么还不休息?”
他笑得勉强:“你不是也没睡么?在想什么?”
我的心不住地颤抖。他都看出来了。我的犹豫,我的摇摆,都一清二楚地落在他眼里,无所遁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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