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明音》第122章


我过去在他跟前跪下,双手抓住了他伸过来的手。
不知为何,脑中浮现出那一年,在建康,也是这样握着他的手,哭着说,妾本丝萝,愿托乔木。
缘起缘灭,不过一念三生。
我的乔木,在数十年风雨飘摇之后,终于摇摇欲坠了。
眼底涌起热流。不甘心呀。
他挣扎了两下,似是要起身。我连忙将他扶起来,用两个软枕垫在他的腰上,让他在床上靠好。
抬起头,正看见他目不转睛地看我。他的目光温和又浑浊,那是一双老人的眼,看得到前生和来世。
见我看他,他移开目光,对着下面跪着的众人说:“寡人死后,夫人邹氏和玉珑随世子居云阳宫。其他诸子,已经封爵的就去封地居住,无世子召见不得入长安。尚未封爵的由世子安排,在长安另置宅院。诸位姬妾,有子的随子居住,有女无子的可在长安太师府中居住,无子可自行改嫁。”
周围响起了小声的啜泣。还都这么年轻,就要面临树倒猢狲散的窘境。有孩子的从此要面对冷清孤单却又漫长的人生;没孩子的,谁知道改嫁的人家又会怎样?将来的命运谁又能看得到呢?
“阿父!”
玉珑已经泣不成声,站起身跑过来,扑在宇文泰身上:“阿父,阿父要去哪里?玉珑要同阿父在一起!”
她还不满四岁,也许并不知道生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然而这屋子里悲戚的气氛令她恐惧。她本能地觉得,她很快就再也见不到父亲了。
宇文泰将她搂在怀中,爱怜地抚着她的头:“你不是想念阿母吗?你不认得她了吗?她就是你的阿母。从此阿母可以天天陪在你身边了。”
玉珑更加嚎啕大哭:“我不要阿母,我只要阿父同我在一起!”
我撇过脸去,强忍住要落下的眼泪。她被带走的时候还在牙牙学语,如今已经不认得我了。
宇文泰将她抱在怀中轻声安慰:“我们都同你在一起,谁都不会离开。好不好?”
她这才止住哭泣,泪汪汪地看着宇文泰,又看看我,问:“真的吗?”
宇文泰笑着点点头:“真的,阿父不会离开你。”
玉珑这才将脸伏在他的肩膀上,轻轻蹭着,将眼泪都鼻涕都蹭在了他的衣服上。
可见平日宠爱到什么地步。
一旁跪着的觉儿见了,上前将妹妹抱了过去,勉强地挤着笑容,说:“瞧你,一脸的鼻涕,把阿父的衣服都弄脏了。”说着接过元氏递过来的帕子,细心地给玉珑擦着脸。
宇文泰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过了一会儿,他抬眼看着我,对他们说:“你们都出去吧。我有话想单独同夫人说。”
一阵杂乱谨慎的脚步声之后,整个大殿又安静下来。
他靠在床头,默默看着我。
说:“明音,你老了。”
我低头不语。
黯然**,唯别而已。
他轻轻一笑,从鼻中发出哼的一声:“还在生我的气。就一点不念及我昔年的好么?”
我说:“你我之间,是好坏可以说得清的吗?”
他抬头看看屋梁,颇为无奈:“是啊,说不清了。我毕竟对你坏过,坏得我自己都不愿去回想。”他拉着我的手,哀戚的,荒凉的:“明音,是我耽误了你。这两年我一直在想,我不该逼你嫁给我。或许,你跟着他会比现在幸福得多。”
这么多年以后,他终于有勇气直面这件事情,直面我们三个人的纠葛。
我笑了一下,轻轻将他的手合在手心里:“我并没有后悔过。”我在他身边坐下,怜惜地抚着他窄瘦得突兀的脸,“我从洛阳回来,是想着,要亲手为你做一碗汤。”
他嘴唇猛的一颤,用了很大的力气来抓我的手:“明音”
我的泪终于涌了出来。这句话在心中辗转了千万遍,纠缠了千万遍,此时此刻,才终于有勇气对他说出。
“宇文泰,我爱你,比你知道的、以为的、想象的,都要深得多,深得多”
他愣愣地看着我,眼眶陡然红透,伸手将我揽入胸口,紧紧贴住。
他的胸膛在剧烈地起伏,似是在努力压抑着激动的情绪。半晌,说:“我辜负了你。”
我潸然泪下,抚着他的胸口,哽咽着:“来生,你可不可以先找到我?”
“来生你还愿见我吗?不怕我再霸占你的一生?”他的笑容是那样温柔,仿佛这方寸之间,那些温柔恬和的岁月,又回来了。
我抚着他斑白的鬓角,柔着声音说:“来生若承平盛世,愿和你做一对普通的夫妻,不问国事,没有离别。”
“好。”他笑着,疲惫衰老的面容也容光焕发起来。突然间像是浑身充满了力气一样,说:“扶我起来,我想到苑子里走走。”
第九十七章 恭帝三年(公元556年)…冬() 
为他穿戴好衣帽,裹紧貂裘斗篷,扶着他走到门外的苑子里。
他抬头看了看铅灰色的天空,低头对我说:“好像要下雪了。”
“嗯。”我应一声。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你还记不记得那一年,我同你说,等到天下太平了,我就带着你隐逸山林,随酒逐乐?”
我轻轻一笑。站在这个时间里再回首过往,只剩沧海桑田的荒凉了:“我记得。”
他抬起手抚着我额角的碎发,看着我的目光疲惫又爱怜:“我辜负你了。可那时我说那样的话,并不是在讨你欢心——我是真的那样想。”
我抬起头望向铅灰色的天空,努力地回想,那一年他说那话的时候,是什么模样。
想着想着,眼角湿了。
他也抬头看着远处的天空,默默良久,无限悲凉:“这天下本与我无关,我却为他争斗了一生;而你,却被我彻底地辜负。”
我感到久枯的心在腐朽的尘土下松动,发出咯吱的声响。渐渐的,从那已锈死的尘埃底下,贲开一眼细细的泉。温热的泉水涌出来,四下流动,在那片枯朽破败的废墟中,又一次招摇而明媚地开出了新的鲜花。
我扶着他,紧紧靠在他肩上。时间一分一分地流走,不由得心如刀割。固知无法永久,然而要怎样才能让时间流逝得慢一些?
灰色的天空如坠下一张巨网,闪着诡黠的光亮,笼罩在我们身上。红尘难逃,生死都早已注定。
下雪了。
我抬起头哀怨地看向他,轻轻说:“才二十年呀。”
我们才相伴二十年。
他嗤地一笑:“少了点。下辈子补给你。什么都补给你。”
说着,拉过我到他面前,在我的额上轻轻一吻。是一个多情优柔的公子,温柔又爱怜。
我应和着他笑,然而心中酸涩。我们才相伴二十年呀。三个孩子,七年分离。这就是我们的二十年。蓦然回首,才惊觉时光匆匆,错失的却无法再挽回。
他突然咳了几声,脸开始泛红。一下子无力地趴在我的肩头,开始用力地喘气,脸渐渐成了紫色。额上有豆大的汗珠滚下来。
我连忙搀扶着他,又回到床上躺好。
他缓了些气回来。
我起身。他拉住我:“你去哪里?”
“我去给你倒些水。”我四下看看,周围连婢仆都被遣走了,偌大的寝殿里只有我们两个。
他叮嘱:“快些回来。回来帮我把头发重新束一下。——我还想再听你唱一遍折杨柳歌辞。”突然像个小孩子一样黏人,片刻不愿走开。
我点点头,端起他头边的玉盏往外走。
走到一半,他在身后唤我:“明音。”他的声音是那样活泼轻快。在听到那个声音的瞬间,我恍惚以为自己身后出声的是第一次相见时在一众男子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那个狂浪青年。
以为是那个在长安醉人的夕阳中等着迎娶我的男子。
以为是那个在清明月光下将盛开的海棠插入我鬓角的男子。
一点一滴,一声一唤。
明音。明音。
我回过头去。
重叠的幔帐无边无际地挡住了他的身影。只听见他在那头轻轻说:“我很想你。”
心中一动,几乎潸然。我使劲眨了眨眼睛。
外面雪花轻轻飘着,碎碎如柳絮轻舞。隔着庭院,见到那一重门外跪满了人。突然觉得可恶。他们俱不离去,是在等着某个消息从寝殿里传出来,然后仪式性地哭两声,便可回身去迎接另一个时代。
人还未走,茶已凉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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