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明音》第1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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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还未走,茶已凉透。
觉儿见我一个人出来,连忙走过来:“家家,阿父他”
“他还好,我去给他倒点水喝。你去吧。”我看着这个俊秀的孩子。很快,他父亲所有的,都将是他的。他父亲戎马一生,挣下的,都给了他。
他乖觉地又退回了门外。
我端着水回去,远远地,见宇文泰躺在床上,似乎闭着眼睛,一动也不动。
我心中莫名一紧,轻声又快步地走过去。
他闭着眼,嘴唇紧抿着,白色的头发丝丝缕缕散落在枕上。他的面容平静无比,像那些无数平静无梦的夜里,我醒来时看到的脸一般。
听到脚步声,他的手指动了两下。已说不出话来。只拿一双苍老又浑浊的眼睛紧紧看着我,无限哀伤。
我小心地给他喂了些水,放下碗盏,取过一旁妆台上的梳子,将他扶起来靠在身上,轻轻帮他梳着头发。
一边梳,一边在他耳边轻轻唱:
腹中愁不乐,愿作郎马鞭。出入擐郎臂,蹀座郎膝边。
他费力地伸出手,喘着气,摸索着,寻着我的手。
我紧紧抓住。
在他耳边唱着。
唱着唱着,泪珠一颗颗滚落下来。
那个遥远的故事从少不更事说到今天,终于要落幕了。
紧紧抱着他,紧紧牵着他的手。听着他渐渐微弱的呼吸,一生中从未有任何一个时刻,像此刻这般感到无力。
我靠他这样的近,却连他的一分一毫,都不再抓得住了。
“明音”
他沉沉呼出一口气,手在我手中轻轻地松了。
我只觉得肩膀上一沉。他的头已经垂了下去。
胸口被什么东西凶狠地挖空了一个巨大的洞。心被挖出来用力地捏成一团。尖锐地疼痛着,血喷涌出来,自心中淘空。
一切都冻住了。沉寂着,他无定的一生,这是一个真正的迷梦。
冰冷的泪一道道滚落,冲刷着冰冷的脸庞。只把他抱紧,再抱紧。贴着他的耳边,贴紧了他的脖子。
这令我深恨的人儿,已不在人间。
如彼翰林鸟,双栖一朝只。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析。
“你就那么恨我?”
“恨啊。我从未像恨你一样恨过一个人——可是没有恨,哪里能爱得深沉。恨要比爱倾注更多的力气,更多的心血”
我紧紧抱着怀中渐渐冰冷的身体,只觉得无梦无惊。空气变得异常稀薄,我神思眩晕。他曾说,我许你庭院葱翠,岁月无惊。
也不知这样过了多久。
即使过了天长地久又怎样?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恍惚间,听到耳边一阵轻灵灵的脚步声,到我面前停下。半晌,轻声地、奶声奶气地问:“阿父他怎么睡着了?”
我抬眼看她。她是我和宇文泰的第三个孩子,也是宇文泰在众多孩子里最疼爱的一个。
我轻轻对她说:“过来送送你阿父吧。”
玉珑的表情在一刹那间有些迷茫,然而她突然醒转过来,转身跑到外面放声大哭起来,口中喊着:“阿父不在了!阿父不要玉珑了!!”
外面渐渐响起了哀哀的哭声。
第九十八章 恭帝三年(公元556年)…冬() 
那****眼睁睁看着众人将他抬起,置入那深色的柏木馆中,外套黑漆椁,两边各有两对大铜环纽。
莫那娄走过来,轻声问我:“夫人还要去看一看太师吗?要封棺了。”
他的双眼通红,可怕地浮肿着,佝偻着腰背,看上去十分萎靡。
我走到棺前,看着宇文泰安静地躺在里面。他身穿形制规整华丽的礼服,白色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双眼紧闭,口中衔着玉蝉。尽管世人流行厚葬,他的棺中却无甚值钱的随葬品。
他在世时,可有收藏什么心爱的稀世珍宝?
这样一个男子,来去都是不容置疑的坦荡。
我从袖中取出一枚奔马颈饰,拿在手上细细摩挲着看。经年岁久,表面的镀金早已褪去,斑斑驳驳地露出里面黄铜的质地。
那一年在长安集市上,他用一枚价值连城的玉牌从一家店铺给我换来的。
我将奔马轻轻放在他的头边。四蹄腾空,头目低垂,也许能驮着他早登极乐而去。
四周轻轻的呜咽声不绝于耳。我的手指轻轻抚过他青白的、已失去弹性的脸。最后一眼了,从此便天人永隔。若是缘分浅薄,各自流散在六道轮回之中,从此千生万世,也不会再见。
眼泪轻轻滴落在他的衣服上,无声地消失。
我抽回手,退到一旁。
莫那娄擦了擦眼角,挺了挺腰杆,拖长了声音缓慢而庄严说:“盖——棺——”
又厚又重的棺盖缓缓合上了。
他的窄瘦的脸一点一点地,陷入了永恒的黑暗里。
他的一生过去了。
玉珑在人群里发出了无比悲伤的响亮的哭声。
我此时才如大梦初醒,一个趔趄,撕心裂肺的疼痛猝不及防,如万箭穿心。
我从此再也见不到他了。
宇文泰出殡往成陵那天,沿路送行的百姓俱穿戴缟素,素白的招魂幡,纸圆钱,白灯笼,铺满了长安的大街小巷。
素白汪洋如海,指引着他的魂灵。
皇帝的诏书直达灵前,追谥宇文泰为文公,我随之被改封文公夫人。亦诏命觉儿在陵前承袭他的爵位,袭太师、大冢宰,袭封安定公。
曹操一生自比周文王,却被追谥武帝。而一生效法曹操的宇文泰,却如愿以偿地得以谥“文”。他若有灵,也该觉得欣慰吧。
如今静静地睡在成陵里,身边陪伴的是追随他多年的姚氏。有姚氏陪伴他,在漆黑冷寂的地下,他应该不会觉得那么寂寞吧。
那日觉儿来问我,说主墓室里是否要为我留下位置。
“将来家家百年,也可和阿父同穴而眠。”
我想了想,说:“把姚氏放进去吧。你阿父需要的,我从没能给过他。却是姚氏,最懂得他的心思。”
于是觉儿在他的左边为我留下了位置,将姚氏的棺椁放在了他的右边。
宇文泰下葬之后,我跟着觉儿搬到了云阳宫。
我住在宇文泰曾经住的那间寝殿里,留着所有那些乳白色的轻纱。深夜里,我一个人睡在那张如海一样的大床上,睁着眼睛看着穿梭于殿中的夜风将那些轻纱吹得翩翩而起,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宇文泰会要挂上这么多轻纱。
风起的时候,总觉得苦苦思念的那个人,会从那片飞舞的轻纱后面走出来,走到面前来。
这大殿深邃如海,我溺在其中。他这七年来在这里的一切感受,我终于都可以再细细体味一遍了——
除了孤独和思念,除了对往昔无穷的追忆和无尽的悔恨之外,什么都没有。
他同我一样,死寂了七年。
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
一日觉儿来看我,闲话了一阵,他说:“在这云阳宫里,其实阿父藏了一个谁都不知道的秘密。家家想知道吗?”
我想了想,问:“他想让我知道吗?”
觉儿微微一笑,摇了摇头:“这个,孩儿也不晓得。也许并不想吧。但是我觉得,家家该去看看。”
他领着我穿过偌大的宫殿,一直穿过后花园,到了一处隐秘所在。那仿佛是个荒废的苑子,朱红的苑门紧锁,上面的朱漆有些开裂剥落。门楣上结了些蛛网,似是很久没有人来。
惟有门上那锁光亮如新。
“锁住的。”我说。“这是哪里?”
觉儿从袖中摸出一把黄铜钥匙:“这是阿父留在太师印的漆盒中的,想是从不离身。我也是在最近才刚刚发现。”一边说,一边走上前去开那把铜锁。
“阿父从前常常独自一个人来这里。听莫那娄说,这里是大统十六年刚开春开始增建的。”
大统十六年的春天。
我一时失神,那门已经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我提步走进去,刚走进庭院,已经浑身颤抖,脚下无力。
这假山,这池塘,这银杏树,分明就和聆音苑一模一样!
书房里的屏风,内室里的床榻,乃至桌椅,乃至窗纱,同聆音苑的分分毫毫并无半点差别。那铜镜和妆奁蒙了一层薄薄的尘,似是有段日子没人来了。
屏风上的依旧是他的笔迹,南国有佳人。
那年,他看着我轻轻一笑,说:“小女儿之态。”
床脚处的架子上,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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