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人[下]》第120章


等他近了林边,才发现那处真有一座竹屋。那竹屋孤零零在林边架起,黑漆漆地可怖,四周无人看守,无人伺候,也无人来往。
段惊蛰此人,平时扮得华贵端正,总让人揣测他是个与邱灵赋一般喜欢享受的人,可他竟然会睡在此处。
此时山林巨大的黑影罩在那竹屋上,阿魄忽然想起那厚土上弥散不去的冤魂。他下意识往那屋子一侧的林子望去。
这一望,真有所发现。
他看到一个苍白的人,身着灵幡般单薄的白衣,从林里游来。
那来者不是魂魄,却是失魂落魄的人。
段惊蛰看见阿魄,又望了望他身边,便道:“你先来了。”
阿魄一动不动等着他到跟前,只开口道:“你想如何死?”
段惊蛰盯着他,只轻飘飘说出一句话来:“你知道邱灵赋那毒并无解药?”
段惊蛰一开口便局势分明,立马知谁才是站在上风的。
他看着阿魄那如遭雷击的神色,又轻松一笑:“哦,你不知道。”
但他很快便不笑了,他似乎忽然对那小小的胜利快感感到厌倦。
段惊蛰盯着阿魄:“我每一夜都要去林中走走,想去找一个人,他不见尸骨不见活人,所以到现在还不肯死心······邱灵赋若没有你,也会同我一样。”
阿魄懂得他说的“同我一样”指的是什么。
“他不会同你一样滥杀无辜。”
段惊蛰听了忽地大笑,他猛地盯着阿魄眼睛,幽幽道:“他会。”
阿魄按捺住手中的匕首,他心里还有话要问段惊蛰,可自己也不知是什么。
这个人之于他们所有人都是个谜,一个谜不解开就要死去,这个谜便会像是鞋里的沙子,让人无法安心。
可他又不认为自己能对这般狡猾的人问出真相。
段惊蛰也看清了他的心思:“我死前不会说任何你想知道的事,劝你省省心。”
阿魄盯着他的眼睛:“你死前不想见一面孔汀?”
段惊蛰颜色未改,却停顿了一瞬才笑道:“我见他作何?你们似乎认为,那人之于我是个把柄。”
阿魄把他一瞬的沉默看在眼里,可这并不能证明什么。
阿魄也只是试探道:“我不知他之于你是不是个把柄,但你死前只要做一件事,我便保证他不会受到邱心素的报复,你做不做?”
段惊蛰却淡然笑道:“不做,死之前就该安详躺着。”
阿魄又道:“邱心素一定会杀了他。可能比饿死更惨。”
段惊蛰却只是用一双黑色的眼盯着他,脸上只有僵硬的怪笑。
阿魄盯着他的眼睛:“你说的决定,我绝不会告诉邱心素。”
阿魄说要杀人,未必真要杀人,但他说不杀,定不会杀。
段惊蛰当然清楚,这少年其实是个遵循所谓剑胆琴心而甘愿吃苦的傻子。
段惊蛰一动不动,像是风化的石头,许久,他讥诮的眼睫一垂,整个面容便死去那般安静祥和起来。
他开口道:“你要问的是哪个秘密?”
他第一次用这样轻稳的语气说话,像是风沙停后天地的寂静,没有高挑的自信,也没有冲动的暴戾,只是平平常常说出了一句话。
阿魄看向他的目光有些复杂:“要保护一个秘密,便是不知道为好,我不问。我想问这毒是从何而来?”
这世界上没有凭空而生的奇毒,也没有凭空而来的解药。他所关心的不过是这毒罢了。
段惊蛰沉声道:“是段仲思留下的。”
那是他亲生父亲,他直呼其名。
阿魄没有多纠结其中,只道:“谁给他的?”
段惊蛰又道:“前一个调查此事的人,已经死了,我不知道是谁。但是有一个人知道。”
阿魄问他:“邱心素?”
段惊蛰突然勾起一个诡异的笑:“她确实知道,但她不会去取的。因为万千种奇毒奇药中,她也不知道哪一株能够救邱灵赋。”
他的笑容很短暂,很快就换上了一副神秘的面孔:“但要是你确定来杀我,一定是因为找到了叶徽和。只要邱心素愿意向叶徽和敞开那秘密,就能救他。”
阿魄明白了,他淡淡道:“你对那秘密根本不放在心上,你只想要将其泄露出去。”
段惊蛰也承认:“邱心素也对那秘密不放在心上,她只想守住它。我们一泄一守,你觉得她是守不守得住?”
“孔汀是段惊澜吗?”阿魄忽然问他。
段惊蛰想了很久。
风吹木林,鸟的呢喃在夜里琐碎而遥远。他死气沉沉地挣扎了一下,又茫然:“我不知道。”
阿魄道:“他开了那道锁。”
段惊蛰回忆着,又惨笑道:“他可能一直就是我的绊脚石。”
阿魄懂了:“你已经不想知道了。”
段惊蛰眼神微动。阿魄是在试探他,让他临死前对那人更上一份心,以此便可套出更多的消息来。
可他看阿魄的眼睛里,又似乎有些同情自己。
同情?他需要什么同情?人怕的不是死时的疼痛,而是怕与自己所拥有的永远别离。
他本身无一物,无须顾忌于此。
远方传来人咄咄逼近的脚步声。
阿魄不必抬眼,便道:“邱心素来了。”
阿魄与他都感觉得到,与邱心素一同来的,还有另外两人。
段惊蛰侧身看去,像只是逆风遥望。
阿魄道:“如果你早知道在意此人,你会选择给邱灵赋一份有解药的毒。”
他下了一份死毒,便奔着要死的心去的。现在邱心素不会让他活命,阿魄不会让他活命,他跑也无用,便在林子旁等着。
此时段惊蛰只是看着那个方向,今夜无月色,段惊蛰看不远,就只能停止腰背,用最冷漠的神色,看着面前那团触不到摸不着的黑。
那肃杀的黑暗里传来一线冰凉的声音:“最后问你一次——解药在哪?”
段惊蛰朝着那个方向,嘴角嘲讽地勾起,像是妙手勾画了最后一个冰冷面具。
以这番高傲得激怒人心的姿态,去迎接黑暗中锋芒毕露的危险,这便是段仲思当年在他身上所寄托的希望。
一把凛凛长剑从黑暗中破出,与此同时还有另一人也从黑暗中舍命而来。
可孔汀如何能快得过邱心素的剑?
段惊蛰嘴边的笑有了点温度,但他双眼依旧只看着邱心素。
冰冷的长剑插进他终于猛烈跳动的胸膛!
痛觉像是破裂的冰面,脉络清晰地从胸口蔓延至本已麻木的脑子,段惊蛰倒在冰凉的土地上,眼前是无尽黑暗的天。
他看到一个脸,惊慌失措地出现,对他喊道:“惊蛰!”
他正感受着最极端的痛楚,像是这些年自己麻木过的伤痛,全在胸口一瞬间爆发,他已经控制不住呼吸。
人的灵魂要离开人世,恐怕本就是一个痛苦非常的过程,就和来到人世时一样。
邱心素要杀人,绝不会留一点生机。他的心脏每跳一下,就有浓血从胸口涌出。
孔汀捂住他的胸口,可灼人的热血却从指间流出。他感觉得到,一只手在黑暗中拽紧了他的衣裳。
他要死了,眼睛里也不敢露出一丝深情,但手指却拽得紧,仿佛能抓住和世间最后的一点羁绊。
滞涩的声音艰难地从喉咙里发出,就如老旧的马车轮:“晚······晚了······”
晚了,什么晚了?是不是邱灵赋的毒晚了?
呼吸在喉咙里颤动:“来晚了······”
谁来晚了?是邱心素,还是另有其人?
无人听得懂他说的话,就像无人看得懂他这些年所做。
他看着孔汀痛苦的眼睛,想起当年激发相残的困境,变成了兄弟相存的温情。
那本该是让人歌颂和赞美的奇迹,却让父亲更怒,愈加严惩。
最后那一次他晕过去,醒来时全门上下便已经对哥哥的名字闭口不提。他连从别人口中听到他的机会都没有。
无数个夜晚,他从这林中寻觅归来都会想,如果他还在,对自己一生所做一定无法谅解。一个人的愤懑与许多人的命来比较,如此微不足道。而哥哥永远是那个心中只有他人的人。
他曾梦过无数次,那人从这林中回来,斥责自己的无耻和自私。这样的梦想却让他设计杀人时更愉快,更像活着。
他回来了吗?
他看到孔汀无声地看着他,眼里发红。
可如果他回来了,看到这一幕应该开心才是。因为一个杀人不眨眼的人终于死在了最无情的剑下,这是最干脆果断的复仇,没有给他过多的痛苦。
没有给恶人许多的弥留,也没有给恶人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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