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涟漪无声》第6章


兰琴也回笑道:“没——”一字出口才猛地反应过来慈禧的意思,忙禁了口。
光绪也恍然明了,顾不得画舫上下这许多下人,扑通一声跪下,“亲爸爸!”
“哟,皇帝这是做什么啊,小兰子赶紧的扶起来。”
兰琴扶光绪也不是,退下也不是,哪里敢动一毫。
光绪没有起身,“亲爸爸,翁师傅错不至此,求亲爸爸看在他一把年纪的份上……”
“皇帝这是哪里的话,我就是看翁师傅年纪已高,体恤老臣,让他回籍养老罢了,翁师傅哪里有什么错可言?”
“亲爸爸,六叔临走时说的话未免太过绝对……亲爸爸不会真的认为翁师傅他……如今维新变法之际,开缺朝中首辅大员,朝野势必动荡,于国于民不利啊亲爸爸!……”
“皇帝! 难道你认为我让他回乡养老就是诚心和你、和变法作对吗!”
“儿臣不敢!可……”
“没有什么可是!你颁布的诏书我当天就看过了,他刚刚怎么说的你也听见了,这种首鼠两端的犬儒你留着他做什么!老六他是过来人,杀过的人比你见过的人还多呢,这么一个翁同龢你就左护着右护着,连六爷将死遗言你都可以不当回事,将来指不定还能做出什么样大不孝的事儿来呢!我今天替你做主,只不过是帮你除掉变法路上的拦路鬼罢了!”
“可亲爸爸,明天是他的寿辰啊……”
“一国之君,总这么妇人之仁的像什么样子!开缺李鸿章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这样!再这么下去,真正有用的股肱之臣不得重用,忤逆之小人就要无法无天了!这么着吧,以后凡是授任新职的二品以上大臣,都来我这儿谢恩。”
光绪一惊。想要开口驳一声“亲爸爸”,却再也叫不出声。
慈禧不等他做什么反应,继续慢条斯理道:“对了,既然李鸿章翁同龢开缺,直隶这摊事儿总得有个人干起来,我看荣禄在大西北历练的差不多了,让他顶了缺吧。还有,再过几个月,皇帝跟我去趟天津,咱娘俩也走出去看看新式样儿的兵都长什么样儿……皇帝,你是一国之君,处处要以国事为重,这可是你自己刚说过的话,君子一言九鼎,还望皇帝不要食言。”
话音落下去,时间似乎静止了一般。好一晌,光绪沉默地两手伏地,重重地叩下头去。
慈禧笑了:“小兰子,还愣着干什么,让皇帝起来啊。”说完,转过身仍去逗那只蓝鹦鹉,“你这小东西,瞎扑腾什么……哎,乖乖的……那什么,皇上饭还没吃完吧,接着吃。”
面无表情地被兰琴搀起身,重新坐回琉璃餐桌旁,光绪慢慢地拿起筷子,一口口吞下已经凉透了的白饭。
兰琴看见他的手在抖。
虽说已是初夏,到底挨着水的缘故,玉澜堂的夜晚要比宫里凉得多。
已经是子时了。
兰琴跪在厅当中间,抽了自己一个嘴巴。趴在炕案上的光绪被他惊了一跳。他抬起头,倦倦地道:“你这是干什么。”
“万岁爷,奴才罪不可恕,任您怎么责罚奴才都是应该的!”
“别傻了。……起来吧。”
兰琴双手伏地,叩首下去,“万岁爷叫奴才去送翁师傅,奴才本应想到是让奴才去看那锦盒中物什的,既是扇子,奴才就该想到这一层,即便是太后问起,奴才就当说没看见才是……是奴才愚钝,整整一餐午膳的功夫都没有想到这一层,竟让万岁爷如此……恳请万岁爷责罚,奴才绝无半句怨言……”
“哈……”光绪依然趴回案上,闷闷地笑了,“朕累了……起来歇着去吧。”他的脸上明显挂着自嘲。
兰琴心里明镜一般,早在他看见那柄扇子之初,就知道太后已经开始动手下这盘棋了。但他毫无办法,只能配合着太后,在画舫上下众人面前把皇帝生生逼到角落,然后眼睁睁地看着理应属于他的任命权、政权、兵权被再一次地剥夺。
那才是他兰琴的本份不是吗。
兰琴打发了宫女太监们,赎罪似的,扯过件长衫轻轻地盖在了光绪身上。
太后会抑制变法,逐渐收回大权,心里比谁都清楚那是迟早的事情——但这一切未免来的太快太突然了。太后的态度完全无法琢磨透,既然从未曾想过放权,为什么又给他希望,难道从一开始就斩钉截铁的拒之门外不行吗。没有朝廷中枢之力,这变法只能是空架子而已。《明定国是诏》不过才颁布了五天而已呀,五天。只给他这么短暂的梦境,不觉得太残忍了吗。
自己想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却看到光绪枯瘦的手,将那长衫又往怀里裹了裹。心里一软,险些掉下泪来。
认输吧。那样,至少你是安全的。
认输吧。
那天夜里,光绪做了奇怪的梦。梦见儿时那样,师傅在暖阁教自己读书,师傅尚是壮年,自己却是现在的模样。
翁师傅一边叫他作命题诗,一边嘘寒问暖道:“皇上上次被烫伤的手还疼吗?脚伤好些了吗?”那是自己四岁多的时候,亲爸爸生病那阵子,太监宫女们都忙坏了,因为没有人照顾自己,不得不爬到床上自己去铺床,不小心划伤了脚;不得不自己倒水,结果又不小心烫伤了手。
“都好了,多亏了翁师傅去训话帮我出了气。”光绪脸上露出一丝转瞬而逝的得意微笑。
“皇上,要说朕。”翁师傅嘴上嗔怒,却小心的查看了光绪的手脚。确定伤势已经无碍才又让他安心作诗。
少顷,“哦?这么快就写好了?”师傅看上去很高兴。
自己懦懦地,把刚刚作好的诗递过去。
西北明积雪,万户凛寒飞。
惟有深宫里,金炉兽炭红。
翁同龢点点头,“皇上,这诗写得好啊。”
“翁师傅,可我……可朕连平仄都对不上。”
“好的诗,不一定非要平仄押韵都工整。只要皇上有一颗爱民的心,以这样一颗心写的诗就是好诗。如果将来皇上长大了,自己治理国家了,只要皇上觉得做的是对百姓社稷有用的好事,打破些条条框框又何妨呢。”
“翁师傅,我一定做个好皇帝,打破再多的条条框框我也不怕。”
“皇上,您已经是个好皇帝了。”翁同龢低下头,半晌,“以后的路,得您一个人走了。”
“翁师傅要回去了吗,您要是见到我额娘了别忘了跟她说,如果她有空的话……进宫里来看看我啊。”
“皇上,七福晋已经殡天了。”翁同龢头也没回的大步踏出门去。
“师傅,翁师傅!”任自己怎么追都追不上,怎么呼喊翁同龢都没有回头。大门就那样轰然关闭。“师傅,师傅你回来!”光绪拼命地去敲打窗边的西洋玻璃大钟——就像他六岁时,为了等出差在外的翁师傅回来而闹脾气一样,敲打钟表外壳敲到满手是血,等师傅真的回来了,纵然自己发着高烧,也可以开心的在学堂里朗声读上他两个时辰的书——只要师傅他回来。
窗外逐渐走远的翁师傅的背影,小到看不见了。大钟的玻璃蒙子“啪”地碎裂了。
炉火瞬间熄灭。光绪在幽曳的光中惊醒。
寒冷彻骨。
于黑暗中伸出双手。没有,什么都没有了啊。几个月前,那个人亲口许诺给他的“同意”,这么快就变成了千千万万个“不许”。
没有了二品以上官员的任命权,还能罢黜谁?裁汰谁?任命谁?没有了直隶,也就没有了地方,中央和地方都没有,还能提倡什么?废除什么?建立什么?没有了阅兵调兵用兵的军权,该拿什么去保护、去威慑?没有了翁师傅……啊,连翁师傅也没有了。
……可他不甘啊。
或许,以后再也没有机会。或许,可以做的,唯有捍卫心中那一点点星火般的坚持。或许,这场战役从开始就已经输了。
而他已经披荆斩棘杀到了这里。
兰琴踏进玉澜堂准备叫醒他的时候,发现光绪已经起身了。
边走就边骂值上夜的太监,“早起怎么也不知道给万岁爷多披件衣服,早晚还凉呢。”说着赶紧找出件蓝色江绸单袍给光绪加上。
“朕不冷。”
“敞着待着可怎么行,屋里也阴……”
“来园子里的路上,朕走的是水路。”光绪自顾自地就这样打断了兰琴,眼睛也并不看着他,好像在自言自语般地说着,“天都还没亮,从三海一路逆水北上。”
兰琴这才发现今天的皇帝格外异样。
“你当时在船舱外,你应该能感觉得到有多冷。对吗。”兰琴看见他在笑。
“万岁爷。您这是……”
“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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