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涟漪无声》第7章


兰琴这才发现今天的皇帝格外异样。
“你当时在船舱外,你应该能感觉得到有多冷。对吗。”兰琴看见他在笑。
“万岁爷。您这是……”
“天亮了,小兰子。”
兰琴甚至能感受到光绪目光中的热度,这让他的手险些碰翻了早茶。
“慢着点,朕的大总管总不至于毛手毛脚的。”光绪展露出一个轻松的微笑。
“兰琴知错。”兰琴说着恢复镇定,先递上漱口茶。
光绪边漱口边含糊地道:“之前跟你吩咐过,让军机处安排康有为下个月进宫觐见。安排的怎么样了?”
“军机处还在办。”
光绪吐了漱口茶。“马上电报,传康有为今天到园子来,我在仁寿殿等他。”
兰琴以为自己听错了,“爷,今天?”
“对,今天。”
“爷,在……在园子里?”
“对。就在园子里。”
“喳!”
那一刻兰琴知道,那是光绪在宣战。
那是羸弱的手无寸铁的战士在向一整个政权宣战。
那是一场根本不可能赢的战争。一场堵上整个政治生涯甚至是生命的战争。
那是一条背离了孝道却扛起大义的孤独之路。
那是一个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真英雄。
兰琴一时语塞住,被眼前这个人彻底撼动了,那一刻他甚至忘了自己不过是个受良知唾弃的眼线,而开始幻想能成为他迈向梦想的同路人。哪怕自己只是这条路上的铺路石。
很多年以后,每每兰琴闭上眼睛,当时光绪的模样都会清晰的映进他的眼帘。
只是穿着那样一件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江绸单袍,眼前的这个人却好似周身都散发着微弱却耀眼的光。
光绪咂了一口茶,利落地放下盖碗,他缓缓重坐回榻上——似一位真正的君王。
第4章 朝来寒雨晚来风
入夏了。
阴历六月中旬的紫禁城整日整日地被笼罩在连成片的蝉鸣里。
年轻的皇帝以他近乎倔强的方式,让那些关乎政治制度、军事、科举、农商的变法诏书雪片一样的下达。他有他的办法。带着些许骄傲和孤独,甚至是癫狂。
养心殿里。各部主事臣工几乎都在,不断有人呈上新的奏折,也不断有人领了圣谕下去督办。光绪根本无暇从一摞摞的奏折中抬头,一边问话,一边在折子上做批示。
“盛宣怀那边督办芦汉铁路的事儿怎么样了?”
“已经破土动工。”
“让张之洞多帮帮他。盛宣怀虽说从商经验丰富,却也得有大员支持才是。”光绪把批好的折子递下去,急急喝了口茶,又道:“管理京师大学堂的人选,朕想好了,孙家鼐最为合适,尽快办起来。传谕下去,各省候补尚书、郎中、御史,八旗子弟,凡有向往新学有志图新者,皆可入学。”
“是,臣这就去办。”
光绪阅折少顷,又道:“对了,朕之前命各省督抚就学堂中挑选聪颖者赴日本游学的事儿办了么?”
“臣正在办,日本方面早就已经联络妥当,各地拟的名单这一两天就能汇总出来。只是……只是两江和两广迟迟未能见到名单。”
“又是刘坤一和谭钟麟……”光绪的笔悬在半空停住了。“天高皇帝远啊……传朕口谕,严斥两江总督刘坤一、两广总督谭钟麟,以后凡有因循玩懈、不力行新法者必重罚。”
说罢他忽地想起了什么似的,从一旁抽出一本折子。踱着步子走到礼部尚书许应骙面前,“许应骙。”
“臣在。”
“有御史参你守旧迂谬,阻挠新政。今儿你就给朕把折子里所参各节明白回奏。”
“皇上,”礼部尚书许应骙应声而跪。“臣并无阻挠新政之心,宋伯鲁、杨深秀所参罪责实为大谬。”
“你胡说!”御史杨深秀闻此,上前骂道,“皇上屡次降旨命你等速议制度局之事,你却一再推脱,空言搪塞,这不是阻挠新政是什么。”
许应骙言道:“杨深秀你血口喷人,开制度局乃是废我军机,我宁忤旨必不可开啊皇上!”
站立一旁的吏部郎中刚毅混言道:“皇上,许大人所言极是。总理衙门各大臣部仪开制度局之事,皆认为变易内政,事关重大,如开制度局,就是置祖宗章法于不顾啊。许大人忠心一片可鉴日月,有何罪名需要回奏?!皇上若一味听信了草莽野人之谗言,坏了祖宗大法,让我等做臣子的以后如何再为大清尽忠!”
杨深秀忍不住破口大骂:“刚毅,你大逆不道!竟敢要挟皇上!”
“朕不怕任何人要挟!朕要是怕朕就不配坐在这儿!”
朝堂上所有人应声跪倒。
“臣顶撞了皇上,臣罪该万死!”刚毅的语气却并不是这个意思。
光绪略平复了下怒火,对刚毅道:“朕知道你们都是怎么想的。朕不管你们是否要挟,不管你们是否阻拦,也不管你们要过多久才能弄明白变法的紧要,那是你们自己的事;但变不变法、下不下诏、维不维新是朕的事!……朕要你们部仪的事儿,你们不肯办,好。以后的事儿,也就都没什么部仪的必要了。现在就传朕旨意,裁撤詹士府、通政司、光禄寺、鸿胪寺、太常寺、太仆寺、大理寺各人员冗费衙门。鼓励所有臣工与士民上书言事,凡市民有上书言者,亦应按原封进呈。电谕各省督抚及藩道府官员,凡有上书言事者,均可自行专摺具奏,无庸代递。”
光绪停顿了一会儿,目光一一扫过朝堂上所有人,以不容置疑的声音缓缓道:“还有,自下科为始……乡会试及童生岁科考各试……废除四书五经,一律改试策论。”
对于年轻的皇帝来说,有事做,日子总是过得很快,六月不知不觉地就变成了七月。
而对于年迈的慈禧而言,闲云野鹤的神仙日子却是这样的漫长。
荷花已开满了昆明湖。泛舟于湖上,或是喂喂金鱼,紫禁城的那些个“烦心事儿”却像是长了草似的往心里头钻。连青条也抽的勤了。
“小兰子,跟我说说礼部那个御史的事儿。”
“回老佛爷,那个礼部御史叫王照。那天写了个请求万岁爷亲自到日本实地考察明治维新的折子,要怀塔布、许应骙他们代呈……”
“哈,笑话!”慈禧打断他笑道,“亏他想得出来。”
兰琴点点头继续道:“怀塔布他们没答应,那王照也不是省油的灯,叫嚷着万岁爷鼓励上书言事的圣旨,两方就在礼部大堂争执起来了。本来他也挣不出个结果的,偏赶上那天万岁爷亲自到礼部视察,在大堂门口全听见了。怀塔布这不是撞枪口上了吗。”
“是这样……”慈禧神情严肃起来,自语道:“所以就赏了那王照,还一口气罢了六堂官?……可这撤李鸿章又是为了什么啊?”
兰琴则不敢再多言,伺候太后又抽了半拉青条,说了些宽慰的话。
忽地慈禧又问:“皇帝身体最近可好?”
兰琴忙道:“万岁爷贪着夜里看折子,多少惹些暑热。珍主子倒是常来,带些银耳莲子羹来拔火,倒也不妨碍的。”
慈禧又问:“皇后呢?”
“皇后……皇后有日子没见着万岁爷了。”
慈禧眉头一皱,“罢了。你跪安吧。”
是夜。
太后对万岁爷罢免礼部六堂官和李鸿章的事儿并没有明着追究下来。可她怎么会不追究呢。兰琴这样想着,放下手上研着的朱砂,转身叫底下人去给换了凉汗巾来。
“不用了,小兰子,朕不热。”光绪皇帝虽这么说,额头上却渗满了细密的汗珠,连头都没有抬地合上手中的折子,放到左手一摞上面,又去拿右手边最上的一叠。
“已经近亥时了,这大热的伏天,您不早点休息也得擦把汗啊,万岁爷。”兰琴说着把微冰的棉汗巾递到光绪面前。
算起来,眼前的这个人,自己已经在他身边十年了啊。竟然已经有这么久了。每天照顾他的饮食起居、政事家事,熟悉他身上每一个细小的变化……十年一梦,竟像是什么都没有变过似的,依稀中他仍是那个稚气未脱的少年。
兰琴再定睛看时,脑海中定格的那个意气少年忽然间长了十岁,灯火黄晕中的眼窝和双颊居然有些微微下陷了。
爷,太后已经不打算再等了啊。
多想现在就告诉他。告诉他这几个月来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无功的。告诉他这废寝忘食的努力都会灰飞烟灭。多想让他走出这深宫,逃出这出蓄谋已久的政治漩涡,逃到天涯海角,看看这片本应属于他却又一日都未真正属于他的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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