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雪过前殿》第5章


这一声把沉默的二人惊醒了似的,于是舒澜又慢慢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眼神沉静得几至于清澈。那张肤色玉白的脸上,既没有世家少年挂惯了的意气骄矜,也不曾因为被示好就露出热切急切。
他听了那句“想一想”,就好像真的只是在想,只不知道是在想什么。
幸好崔道之懒散甚至懒惰,不到一时兴起或者非此不可的时候不爱耍花腔,因此他说的不着急,也就真的是不急于这一刻。
“崔令君故意如此,搜罗下官这样的人来做实务繁重之职……是想改改士林风气,甚至朝廷用人的习惯吗?”
舒澜好像挺快就想完了。崔道之没料到他第一句问的是这个,转念想想,这倒也确是这少年人一如既往的直白做派。
于是他只笑了一笑回答道:“你心里觉得是,那就是吧。”
“下官觉得……不是。”
舒澜也又喝了两口茶抿了抿嘴唇。
“那就也可以当……是我消遣小舒侍郎。”
崔镇饶有兴致地看了舒澜片刻,有些促狭地偷偷眯了眯眼睛。近来他检点的这些人才里,有春风得意的少年才俊,也有久沉下潦的失意士人。而眼前的这一位,则正是那些人选里最年少、也最盛名在外的一个。
他会拒绝自己的邀约么?崔道之这时忽然给自己找了个解释:自己方才的紧张是因为怕会遭到拒绝,而心虚则是……
崔道之没有往下想。
他崔道之活到今天,还没有被世事芜杂折腾成疯子,其中一大缘故,就是知道实在不行了还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一招。
管他是如何的心虚,管那种心虚是底下的真相什么,船到桥头自然直,哪怕到不了桥头……最坏也不过两眼一闭。
“下官猜想,崔令君想做的事情不止于此。”
舒澜慢慢说出了那下半句。
崔道之听了,笑叹一声答道:“是有很多,但是做不做的……也不一定。”
他有的是不值钱的手段,对旁人或许需要一点,却不想用在这个年轻人身上。舒澜如果想做什么,那是很好的;如果不想,也依然还是那个值夜的时候坐在台阶下,照着月亮想诗的少年人,那也没什么不好。
崔道之市人以恩也被人算计着过了这许多年,隔过日长月短山风海尘,这一次竟忽然想把那点许久不用的诚心拿出来,洗干净了再掸一掸。
这句“不一定”说得比多少宏图大业都诚恳,一件事还没有做完,后头的可不是不一定吗?做什么都要人事也要天命,于是那所有的结果不也一样是不一定的吗?他给舒澜的虽然听着是敷衍,实则却是十二分的诚恳。就只是不知道,舒澜会作如何想?
舒澜忽然抬起头,两道目光有些失礼地直视过来。
他看着崔道之,也就只是看着他本人,剥除了任何外物,有一阵那种注目的神情仿佛要把对方身上绯色的衣裳烧成暗红。片刻之后,年轻人移开目光,几乎不可见地笑了一笑,答话语调宁静:“下官从来没有什么志向,只是觉得崔令君要做的这件事是应该做的,所以希望能尽绵薄。”
崔道之正要回答什么,便听闻一声低呼,转过头,发现那小茶锅里的水已经干了,火苗直往上蹿。
二人忙有些尴尬地同时起身去扑,未料舒澜离得远又心急,冷不防踩住了坐席上的流苏。他身前只有那张几案,手在空中乱抓了半天,不仅什么都没抓住,反而越发平衡不得身子,直直便往前头摔去。
他本能地闭上眼睛听得耳畔一片噼里啪啦,案上笔墨茶碗都被他撞到地下怕是摔得粉碎,然后整个人撞进对面崔道之怀里,两人径直一起倒在了地上,平日里那种苏合香气一瞬间浓烈地裹住了他。
亏得崔道之动作敏捷,不仅伸手接住他,还不忘往旁边退了几步躲开隔断的屏风。一阵沉默过后,舒澜才感觉到崔道之轻轻试图抽出被他压在脸下的袖子,立时脸上一阵滚烫,几乎分不清是惶恐还是羞耻,全身僵在了那里。
崔道之祸从天降猝不及防来了这么一出,摔在地上痛得咬牙倒抽一口冷气,也只好无奈地赶紧伸出手去,扒拉扒拉旁边脸朝下的少年:“快去把火扑了。”
舒澜这才醒过神,赶忙爬起来去扑了。
崔道之在身后,看着他收拾完了,自己正要站起来,便忽然停了。他侧坐在地毯上一只手撑着身子,也不起来;另一只手举起袖子,挡住脸便不可抑止地一阵大笑。舒澜被笑得心里发毛,战战兢兢地过来搀扶,没想到崔道之索性搭着他手,接着笑了好一会。
“令君……”
少年用空着的那只手摸了摸自己仍然滚烫的脸颊。
“好,好,不笑了,你扶我起来,别摸自己脸——”崔道之慢慢平复了呼吸,揉着腰站起身到那边榻上坐了,“去窗户下头那柜子里找铜镜照照——”
舒澜依言找出铜镜,照了照自己的脸面。只见左边面颊中央女儿家的胭脂似的,涂了一片圆,嘴边也沾了几块,只可惜都是墨黑的,模样看去十分好笑。他愣了神,又瞧见崔道之朝他举起一只手的袖子,才明白原来是袖子被打翻在地上的墨汁染了一大块,而那一大块又不小心被蹭到了自己脸上。
“你去叫人来收拾我这屋子,自己回去洗个脸,别让人看见了笑话。”
崔道之朝他点点头。
“崔令君都已经笑话过了,怕是旁人再笑也不算什么了。”
舒澜答应着走出房去,不无委屈地补道。但崔道之没答话,就接着自己去静静出神了。
崔镇走出殿门的时候,天幕上正泼开一片朝霞。
医官难得对天子的病开口说了一句“不碍事了”,几位大臣悬了半个多月的心终于放了下来。眼看已经到了腊月二十八,这些人终于无需担心春休的时候还要寝不安席地在内宫守夜,不管怀着怎样各异的心事,至少面上都轻松了许多。
他抬脚往阶下走,忽然觉得面上有些凉意,往天上看了一看,发现竟是下雪了。
地上还没有积起雪来,但空中飘着的白絮已经不少不小,京城今年的第一场瑞雪在众人的翘首以盼之下,虽然迁延数月之久,但好歹终于姗姗来迟地降临到人了间。
他伸手接住两片雪花,转向旁边时见到同僚也在做出同样的动作,便随意寒暄了几句。
谁知那走在旁边的同僚咳了两声,朝服衬托下面色忽显端然,旋即竟凑近他耳畔低下了声音:“令君可知道……朝廷里有流言说,天子虽然生来体弱,但前些年本是好了的,之所以这次又闹了病症,乃是因为杀伤太过折了福寿。”
“杀伤太过……?杨将军纵容这种流言,怕是不想北征了——还是说将军心里自有妙计,能兵不血刃直捣王庭?”
崔镇听了,偏头瞧了旁边杨璞一眼,略有些刻薄地一笑。但笑过了,他心里却也清楚杨璞特地来说这早被整治过了的恶毒流言是什么意思。而杨璞显然也知道,因此被崔镇说了这一句也不着恼,那张当世知名的俊爽面容上依旧挂着半个笑:“令君口舌利落不假,但心虚与否,却怕是只有自己才知道了。”
天子年少,受顾命执政的是他崔道之。所谓杀伤太过,无非是暗指他处置先皇后孟氏的时候故意将全家诛灭,并且连隐诛赐死都不肯,径直拉上了西市,可谓是连最后的体面不曾给他们留下。孟氏一惯没什么太好声名,加上贵戚和族灭这两样都戳中了百姓最爱看的热闹,京城难得有这样的场面,行刑之时观者将整条大道都挤得水泄不通……
杨璞已然往另一面走回官署,但崔道之还是回想起,刑期正是他跟舒澜往城外去重看先帝陵寝的那天……去看的缘故是天子做了不吉祥的夜梦。
天子那时或许是害怕了的,甚至舒澜其实也是害怕了的,害怕,而且不肯承认。
舒澜……
尚书台的院门在他面前渐渐清晰,崔镇定定神仔细一看,便见到门口有个穿青袍的身影,不是舒澜却又是谁?
他走近的时候,雪下得颇有一会了。地上已然薄薄地堆积了一层,靴子踩在上头,印出浅浅的痕迹。
舒澜的青袍上落了一层薄雪,头发上也是一片花白,崔镇还没开口,便听到少年人颇有些得意之色地出了声:“崔令君,今年和来年的事昨夜里都赶着结了,年后可以不必再做。”
又要查老尚书的底,又要预备北征的钱粮,还要做完年年惯例要做的事情,崔镇原本没抱太多指望,没想到舒澜真的赶上了今年都结清。
他心内暗赏,听罢回复,看了舒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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