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雪过前殿》第6章


又要查老尚书的底,又要预备北征的钱粮,还要做完年年惯例要做的事情,崔镇原本没抱太多指望,没想到舒澜真的赶上了今年都结清。
他心内暗赏,听罢回复,看了舒澜片刻,轻声笑道:“小舒侍郎这个昭关过得辛苦,头发都白了。”
“不知令君肯渡我过江否?”
舒澜走在崔道之身后半步,听了便不假思索地答道,说罢才好像忽然有些羞赧,抬手扑棱了几下自己头上落的雪。
“渡得渡得,解剑拿来,先付我百金。”
崔镇语气轻快,从前头摊开手心伸来,竟当真做出一个要钱的姿势。
他本来只是玩笑,没想到竟忽然感到手被人轻轻握住,放进一个冰凉的东西。
*伍子胥过昭关,民间传说一夜白头,得一渔人渡,赠百金剑,渔人不受
我,终于,军训,完了
第六章 高斋烛烬夜投壶
“下官身无名剑,便以玉佩代之如何?”
舒澜一眨不眨地盯着崔道之站在影壁后面低头抽出手,看到自己那一枚晶莹润泽的玉环,又看见对方不置一词的样子,登时便后悔起来。
他默然地垂下眼,感到崔道之的目光从对面过来,在他身上逡巡片刻轻轻叹了口气道:“都十二月了,你还穿着青衣做什么。”
舒澜没能一下子回答出来。公服的颜色本来应随着四季更替,虽然偷懒只穿一个颜色的人也是有的,不过像他这样在十二月雪天里穿着春季青衫的则确实不多见,甚至还因为这个引来过一些效仿之人,拿来当做风流年少的佳话……
他正自想着要怎样才能凑出一个不至于显得自己太轻狂又能掩藏住真正缘故的理由,还没说话便听到面前的尚书令接着低声笑道:“古人说那什么青草妒春袍……现在连春草都枯了,你还要斗这个气不成?”
“下官不敢。”舒澜有些赧然地跟着含糊其辞笑了一笑。
崔道之转过眼去看了看手里的玉环,又转回来瞧了瞧面前低头而立的少年人——不管季节,舒澜穿青衣倒当真是很好看的。长年不经日晒的年轻文官有着清秀而健康的肤色,是跟手中玉环类似的白;他的腰身纤细挺直,似乎在京城的这几年里还经历了人生中最后的拔节抽穗,在记忆里第一次站在堂下的少年还似乎是神色羞怯并且身量一般的,温软得甚至要让人怀疑与在外的盛名不符,但眼下却又分明是与自己一样高……最近的少年人竟然是过了冠龄还会再长个子的么?
崔道之在心里为自己这些七零八碎的荒唐念头笑了一笑,又多看了舒澜一眼。他确实配衬那件衣裳,在春天定然鲜活得能引来青草的艳羡,此刻却未免太看着单薄了些。细瘦纤挑的身形和面上仿若予取予求的沉静神情合在一起,像是一竿伶仃的竹,被雪压弯了腰。
“站好了,抬起头来。”
崔镇一边说一边伸出手往面前人身上拨了拨,扑掉他肩上方才落上的雪花。舒澜果然抬起头来,睁大眼睛又碍于礼节不去对面直视,生生将目光斜着压下去。
崔镇把玉环拿在手里握了一握,但他走了一路过来掌心的温度实在不比玉环暖几分,依旧没擦干那上面沾的雪水。他见状索性直接去捉过舒澜捏着袖口的右手,将那枚潮湿的物件重新放回少年手里。
“聘人以珪,反绝以环,”崔道之笑,“我又不曾与你决绝,用不上玉环来和好。”
舒澜点点头嗯了一声,将玉环拿在手里,在心里对自己说这是个有些孟浪的玩笑,玉佩之类私人的物件本来也不宜随便赠给崔道之,现在玩笑开过了,就该拿回来了。但他闻言仍然没忍住有些委屈似的跟着抬起眼睛瞧了崔道之一眼,又用几句寒暄奉承遮掩过去。
但他语气里那种淡淡的失落好像没太掩饰住,没说几句话,走到门口分别之前,崔道之忽然转过头问他:“眼看就要除夕了,小舒侍郎怎么看着这样没精神?”
舒澜有些惊,找了个别的理由回答道:“下官孤身一人在京,就算除夕也得独自去过,刚才还在想,若是今晚留值的同僚想回家,或许下官可以跟他换换。”
崔道之听完先是愣了片刻,随即道:“那好巧,我也是一个人过久了。”
舒澜心里一跳,几乎雀跃起来,胡思乱想地以为崔道之这是在邀请他。一转念又觉不对,暗想该是自己备席请对方来的,但真要开口时又踌躇了,正在这踌躇之间,他便听崔道之的声音继续在耳边响了下去:“正好,今晚我有个宴席要赴,你要不要陪我同去?想来应该是很热闹的。”
“这……”舒澜在答应之前犹疑了一下,想问是谁的宴席,会不会于礼节不合?但他马上掐灭了这些念头,想着既然崔道之要他同行,这些必然就是考虑过了的。
他抿了抿唇压下嘴角差点露出来的笑意,仍然回复到平日里温和的语气点头道:“令君垂顾,舒澜自然愿意。”
被崔道之说过热闹,那场宴就好像真是热闹的。这时候国丧不能宴饮的规矩才撤了没多久,又因为近了年关第二日不必点卯,席间众人直到三更时分才渐散,舒澜见崔道之还在厅里跟故人闲聊,自己送走几个新认识的同僚后本想出来透透气,奈何被冬月的寒风吹得打寒战,只得往旁边的屋子里躲了。
那里面没几个人,只几个躲懒的侍儿在角落窃窃私语,见他进来纷纷起身。舒澜示意她们不必招待,自己默不作声地信步往里走去。这是方才用来游戏的地方,虽然人已经离去但是东西还没有彻底收拾,他找了个地方在垫子上坐下,甫一举目四顾就看到离自己不远之处立着一排靶子。
舒澜的骑射都仅限于幼时的“学过”二字,骑马尚因为日常出行而能充数,至于射箭则可谓一窍不通。莫说比赛或者实战,便是这样的宴饮游戏他也一向是避席偷躲的,甚至因为是游戏,反而更不愿为之。投壶藏钩,弹棋双陆,诸如此类都是舒澜不擅长的东西,每每宴席之上一旦开始这些活动,他都是坐在一群或真或假欢声笑语的人中间外面装作尽兴心中暗暗茫然。
但此刻四下无人,他竟忽然想试一试。
试一试,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总之无论如何都不会有人嘲笑……他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见中间的箭筒里还有四支箭,先是拿起一只看了一看,然后又放下,随后到旁边去,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张弓,用力拉开弓弦。
他拉得费力,也看不准靶心,眼睛看的是一头,手却不知道向着哪里,再换一换,又好像不对了。但他不能不断去调,因为一直拉着弓弦便已经很费力,何况身后那几个侍女似乎在看着他,那些窃窃私语听来总像吃吃窃笑,令他生出一种自己像某朝新婚便沦为笑料的驸马一样不小心吃光茅房里塞鼻干枣的错觉,在寒冬腊月里仿佛活生生要出汗。
舒澜的手一松,那支箭便窜了出去。他紧盯着它,虽然知道离谱,心里却总还有一丝期待,直到眼看着那箭直接脱了靶扎到了旁边的靶子上,才懊丧地叹了一声。他把手放在箭筒里的第二支箭上,发了一会呆才抽出来又一次张弓搭箭,摆弄了一会又忽然泄气。他想索性随便射出去便算了事,又有些不甘心的意思,最终还是勉勉强强地对准了靶心。
“你这样,是射不中的。”
舒澜正要松手,便被一个人捉住了没动。那人在他身后轻笑了一句,他听了这声音,热血轰隆一下从涌上了头。
崔道之官服上跟平时一样染了尚书台惯焚的苏合香,这会大概是喝了几杯,那香气里还裹了淡薄的酒气,但并不让舒澜反感。舒澜此刻整个人从身后被抱住,就好像从外到内所有接触的地方都被虫蚁蛰过一样烧灼起来,从指尖一路烧到心口。他不确定自己面上是否已经一篇绯红,因此不敢回头叫崔道之看见,只是僵硬着身子任凭摆弄。
“这要练习的,”崔道之的声音被酒浸得软了,在他耳边飘着,“第一次这样已经很好了……看你是不会,怎么忽然想起要弄这个?”
“只是一时兴起。”舒澜的答话没说完,“令君从不做这种游戏,却没想到——”
“射靶子是最乏味的,有什么好玩?我之前在军中也有十多年了,可惜十几年也没练成什么神射手,往后有机会叫你看杨将军箭无虚发……”崔道之说到此处停顿了一下,眨眨眼又补了半句,“你自己瞄准,我喝了不少,这会头晕得很。”
他这话有几分撒娇的意味,怕是真的饮得多了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舒澜有些委屈,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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