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不为师》第163章


可那素来枯冷寂寥的长行居内,彼时正蔓延着足以吞并一切的灼然火光。
母亲牵着儿子的小手,步伐轻快地走在大雪地里。俩人瘦如枯柴的干燥面颊,恰因火势的燃烧而隐隐泛出一丝饱满的红晕。
母亲说:“孩子,以后有了钱,明年的春天,咱能过上好日子。”
儿子双手高高举起,沉厚的夹袄在寒风中扬起一抹暖融融的低弧。
他笑着道:“阿妈,过年咯!”
母亲也跟着笑盈盈道:“过年咯!”
两人走得实在太快,儿子头顶那枚精致小巧的玉簪,便因此不慎坠入了寒冰累积成的硬泥土里。
随后一脚踏上去,“咔嗒”一声碎成了两半。
第138章 剑碎
相传数十年前; 长行居还尚未在南域一带彻底落脚的时候; 易上闲曾一度大耗心血,倾力为恩师秦还打造一处无可比拟的山水别院。
故而长行居中水远天阔,山石景致更是望不断的别具一格。
寻常人家羡慕不来的人间仙境; 在那祸水河畔; 入目成诗的亭台楼阁顷刻拼凑成一幅完整无暇的上乘画卷,梅兰竹菊,花鸟鱼虫,一年四季; 应有尽有。
也就是这样一处人迹罕至的风水宝地,此时此刻,正无所顾忌地疯狂燃烧着。
——燃烧着。
那火光直冲云霄; 甚至已经蔓过了院墙上方青灰色的石瓦。
群众汇集的力量一旦爆发起来,那是一种充满压倒性的摧毁之势。长行居数十年在百姓心中树立累积的完好形象,瞬时坍塌破裂,被人蛮力踩倒在雪地里; 碾碎成无法拼合的粉末。
所有人口中一声更比一声高的失控呐喊; 几乎就只有那么简单的一句话:
“长行居主养痈遗患,罪恶滔天; 死不足惜!”
“罪恶滔天,死不足惜!”
“死不足惜!”
一声号令朝天发落,百万利箭便像是那穿火流云,疾风骤雨一般席卷了院墙内外每一处空旷的角落。
薛岚因那时很好奇,当年的晏欺到底在聆台一剑派犯下了何等重罪; 竟能引起众人如此怨愤恐慌。可他来不及管得太多,头顶横穿一支利剑,夹杂着滚烫耀目的一点火星,几近要烧着他的侧颊。
墙外闯进来一群不知死活的疯子,手持刀剑,甚至锅碗瓢盆,能用作武装的东西基本全部端在手里拿来进攻防身。
与其说是疯子,倒不如说是年关时节穷困潦倒的一众暴民。他们举步冲往长行居里嘶吼吵闹,引得四面八方一片嘈杂混乱,或是高举石块砸碎头顶富丽堂皇的匾额,后将那异常珍贵的木材拆分之后成堆运往门外,至于门扉边角上流溢镶嵌的上好金边,干脆用指甲一寸一寸地抠落下来,塞往包里直接带走。
薛岚因立马就惊呆了。他见过聚众闹事上来砸场子的,却唯独没见过一边砸还一边抢的——简直就和强盗土匪没什么分别。
晏欺约莫也没见过这般阵仗,当场就给愣住了。恰逢头顶一块碎石狠狠砸落下来,薛岚因急忙喝道:“师父小心!”
言罢将他朝后卖力一扯,那石块坠地摔得四分五裂,没伤着人,却牢牢实实将正前方的程避给吓得不轻。
他像是终于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甚至顾不得周遭滚滚冒出的炽烈黑烟,当场遮掩跪倒下来,对着易上闲所在的方向,不由分说磕了三大个响头。随后又原地爬起,踉踉跄跄便要往正门处走。
他这么猛一迈腿,薛岚因眼珠子都快给吓掉了出来,连忙赶上前拽着他的胳膊道:“干什么去?你疯了!”
“是……是我害的,是我害的。”程避眼睛都灰下一半,彼时蒙上一层雾气,像是要哭出来,却到底又没能哭出来。
他道:“我……我救的他们乞丐母子,我救的他们……”
他声音断断续续的,一句话都表述不大完整:“如果我当时没有救他们,长行居也不会……”
他还没能说完。天空当中陡然炸开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巨响,薛晏二人同时仰起头来,便见那额顶上方不远的夜幕边缘处,缓缓升起一道冰霜凝结而成的真气屏障。
易上闲纵身跃至房顶,单手结印,另一手紧摁腰间三尺寒剑,刃口朝外横推而出,眨眼便是一道震慑四方的银白雪光。
随后,路面开始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沿途硬化结冰,霎时将门前一众冲突而入的暴民冻至发僵。
“杀、杀人啦……”
“长行居主要大开杀戒了!”
“开杀戒了!!”
人群紧接着涌起一阵堪称惊惧不安的异动。不知由谁率先开起这一个口,身后纷至沓来的一众人等回过头去,便正好瞧见易上闲手中那柄凶戾骇人的长剑,彼时远远脱离鞘身,其间褪不尽的连绵寒霜,几乎能将人整个洞穿至死。
可他分明没有大开杀戒。甚至在他施用咒术的任何一个时刻,都有刻意保持寒流侵袭的适度——不过是在行动上暂时制止众暴民对长行居更深层次的破坏,偏是被人蓄意带头,搬弄是非,自此背负世人怨愤中隐隐带有恐惧的锐利目光。
“太过分了……他们怎么可以……”
昔日依山傍水的东南长行居,此刻一半陷入黑烟漫漫的大火,一半凝入冰冻三尺的雪光,正门至客堂一路整洁而又冷清的木制长廊,如今已是踏遍无尽的人影。
程避就这么矮身瑟缩在房屋与长廊末端形成的阴暗拐角处,数次将欲朝外横冲直撞,半途又被薛岚因一把伸手拽了回来,恨声斥道:“都这种时候了,你还想出去添乱?”
程避远望一眼高处易上闲独自撑开结界的孤冷背影,只觉心中刺痛得厉害:“可我师父他一个人……”
“易上闲不会有事。”晏欺匆匆朝人群当中扫过半晌,摇了摇头,与程避道,“院墙里外来的都是些寻常人家的百姓——乞丐也有,流民也有。多半是受人挑拨教唆,一时分辨不清真相。”
程避道:“那、那怎么办?要出去跟他们解释清楚吗?”
晏欺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在对牛弹琴:“解释什么?我人在这里,已成板上钉钉的事实。”
说罢探手将栏杆后方长满杂草的狭窄空路拨了一拨,声音低淡道:“……看现在这样子,长行居是要不成了。”
到处都是心血来潮的暴民。一部分打着冲进长行居来搜人的旗号,却大多像是土匪一般丧失理智地沿途疯抢。
长行居里笼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但那门扉窗台间所缀有的每一样饰物,都是非同凡响的珍贵材料镶嵌制成——明眼人很快发现利益何在,贪婪的心思亦跟着一并生长萌发,瞬时化为不可阻滞的实际行动。
于是原本庄严肃穆的隔纱院楼,在那一双双暴戾而不可抑制的手下彻底倒塌摧毁。满目柔情惬意的山水梦乡,转眼破碎成不堪入目的残卷。
“先往马厩去,弄两匹壮实的好马。”晏欺指指程避,又拉了拉一旁紧跟在后的薛岚因,道,“你俩结伴出去,从偏门走,跑远一些,放个信号弹催易上闲赶快出来。”
程避喉头一哽,还未开口说出一句话,薛岚因已先他一步跳了起来:“我和程避先出去?那你呢,你又打算到什么地方去?”
身后接连不断的一阵阵惊天响动,暴民来得实在凶猛。晏欺适才回神,只急道一声“不好”,一时竟连答话一事也给抛诸脑后,甚至理也没理薛岚因,转身一个瞬间便自长廊尽头消失了踪影。
他还当自己是当年那个呼风唤雨只手遮天的魔头晏欺呢?
薛岚因当时脑子里“嗡”的一声,险些就忘记自己该干什么。好在反应够快,立马迈开脚步一路追了上去。
程避也还是个蒙的,看着薛岚因走,他便只好跟着一道走。家奴们都在脚步慌乱地四下逃窜,偏他三人越过火势径直往院墙内围处钻,薛岚因不知晏欺想去哪里,只见他两条长腿迈得飞快,发间颈后尽是错身擦过的雪粒,分明双手都给冻得乌青泛红,却硬像是没事儿人似的,拔开草丛尽往凹凸不平的窄地里蹿。
最后停在那雕有“苍翠”二字的矮石阶外,重帘隔纱的房屋已被大火浓烟熏至枯黑一片,廊柱东倒西歪,白墙与木栏更是齐齐坍塌落地,过不多时,便纷纷断裂成满目狼藉的废墟。
晏欺在门前呆呆站立有半晌,忽然便像是丢了魂一样,快步直往镇剑台所在的暗室里冲。
薛岚因紧跟在他身后,一眼望遍长廊内外滚烫冲天的火海,登时只觉心脏都要停止跳动:“或、或玉!”
“或玉,回来!”
他简直要疯了。那一瞬间,突然明白晏欺曾经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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