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囚》第75章


“哪里哪里,毕竟有些事还得大家配合嘛。坐坐。”雷环山说话总是那么得体,毕竟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了若干年,马局长按着雷环山的意图,与雷环山并排坐在一张沙发上,紧张的心情有所放松,但由于左处长在场,他还是有所顾虑。雷环山像只虎,但常常笑,又笑得仁和,像一只披着袈裟的老虎;而左处长,则像只栖鹰,冷,像一只不知有着什么深仇大恨的鹰。过去从左处长冷峻的眼神中,马局长破译了他对自己的厌恶和不满,所以直到今天,马局长见了左处长就像偷食的狗见了曾经抓住它的错的主人一样。
可不,左腿支在右大脚上的左处长,正左手支在下巴上,正漫不经心地拿眼瞟着马局长坐着的地方。
“我和左处长请你来呢,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和你谈一些事情,沟通沟通,交流交流。”
马局长没有说话。
“你和程家卿的关系呢,我们也有所了解。”
说到程家卿,马局长立刻噎住了,他像被人扼住了喉咙抵在墙上,呼吸和心情一样紧张纷乱起来,他的脸变得像窗户纸一样白,而且又被人戳了一个大洞,好像有呼啸的北风在往里锲而不舍地灌。他的整个人,又像一根木柴,面对着斧头。然而,雷环山并没有把斧头举起来。
“正常的工作关系嘛,可以理解。就是与县委领导接触得多一些,也是正常的。但是县委领导在干什么,哪些干得好,哪些干得不好,下面的同志也未必全部清楚。县里领导做了错误的决定:下面的同志按照错误的决定去办,办得老百姓有意见,也不能全怪下面的同志,主要责任在县里领导。”
雷环山这么一说,马局长心里的冰块便全部溶化了。
“谢谢!谢谢!雷检察长能这样体谅我们做具体工作的。有您这些话,以后干工作我不会畏首畏尾了。下面总是要服从上面的领导,不然不乱套了。”
雷环山摆了摆手,“也不必感谢我们,我们也得听上面的,最近呢,有些消息,上面的同志想转告你。你知不知道程家卿最近的情况?”
马局长的脑袋立刻电脑一样运作起来,最后他审慎地摇了摇头,如实回答:“我不知道。”
“告诉你吧,程家卿现在挺好的,上面的一些领导对他的事,也很关心。案子迟迟不能了结,是因为有许多疑点。齐万春齐万秋、糜志强、佘彤这些人呢,是罪有应得,而程家卿呢,他是不是与谋杀案有关系,目前不太清楚,缺乏有力的证据,光凭齐万春、齐万秋他们咬出他来,是缺乏说服力的,因为这些人是一些暴力分子,情急之下,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他们把程家卿说成是他们的幕后主使,是有目的的,主要是咬住程家卿不放。他们知道程家卿手眼通天,门路很宽,而咬住了他,他们可以和程家卿一样凭着程家卿在上面的路子可以免受惩罚,或者少受惩罚。因此有这样一个说法,程家卿并没有参与双十谋杀案,但缺乏证人的有力证据。程家卿只供认自己指挥了车撞黄海那件事,目的只是吓唬吓唬黄海,并没有夺人性命的企图,当时撞黄海是因为他的位置在程家卿之上,性格合不来,客观地来看,黄海在安宁的工作状态是疲软的,没有起色,更没有突破。而程家卿杀田刚亮则没有目的了。田刚亮与程家卿意见不合,然而他的意见只是一家之言,程家卿完全可以置之不理。何必要开杀戒呢?程家卿也不至于头脑简单到这种地步。”
这是一种暗示,还是一种授意,是真话,还是假话,似是而非,含含糊糊,马局长快有些摸不着头脑了。他沉吟着,没有说话。程家卿既然只是在车撞黄海的事上有责任,那他的罪就要轻得多了。是不是上面有什么人决定网开一面?如果是,是先保程家卿还是先为自己包羞遮丑呢?
“马局长,你不要怕,程家卿的事是程家卿的事,绝不会牵涉到你。你说出了你知道的事,是属于立功。”为了消除马局长的顾虑,雷环山指了指左处长说:“左处长其实是个冷面热心肠的人,都是自己人嘛,你放心好了。”
马局长一拍大腿,“好,既然要我说,我就实话实说,用车子去撞黄海,是齐家兄弟所为,程家卿呢,充其量只是为了维护齐家兄弟的利益,对组织采取了隐匿不报的态度,所以说他参与了车撞的事也可以,说没参与也可以,但无疑他与此事有关。既然与此事有关,按他的性格,他是会勇于承认的。至于谋杀田书记,那可以说是天方夜谭了。
怎么可能呢?程家卿在黄海的事上,已经知道自己错了,他难道会一错再错吗?再者,正如您雷检察长所说的,他也不至于头脑简单到这种地步。这不是拿自己开玩笑嘛。“
雷环山点了点头,说:“马局长,你说得有道理,你的看法我一定向上级汇报。”
马局长站了起来毕恭毕敬地朝雷环山鞠了一躬,“谢谢雷检查长,我今天有一个请求。我请求给我处分,我在黄海被车撞了之后,只是粗略地进行了调查,没有深入下去。
我也是奉程家卿的命令行事,我以为程家卿与黄海有过节,所以程家卿不让我们再加入,不知道还有齐万春齐万秋想诬陷程家卿谋害田刚亮这一段。“
不知马局长积蓄了多久的精力,才脱口说出了这些话来。一张张得通红的脸和跃跃欲试的神气,活像一个败军中的士兵在听反扑动员。
雷环山示意马局长坐下。马局长一坐下,沙发发出了痛苦的呻吟,沙发里的弹簧无法抵抗压迫,痉挛地变了形。
“马局长,责任不在你嘛。工作可以揽,错误呢,还是不揽的好。要实事求是,没错就是没错。”
雷环山这么一说,马局长便像吃了一颗定心丸,他挪了挪他岿然屹立的巨无霸身体,安闲自得。
“马局长,这里有一份东西跟你有点关系。左处长,你拿过来,让马局长看看。”
马局长站起身来,从左处长手上接过一张纸。上面的字尚未全部看完,脸上便上了蜡一样,失去了血气。他结结巴巴地说道:“这这……这不是真的。”
左处长递给马局长的是老游击的儿子诗人提供的证据。上面列举了马局长助纣为虐的事实,还以自身的经历,指控马局长犯有故意绑架罪。
这时,马局长的一根主要的脑神经像被马蹄踩坏了一样,他什么也想不起来,什么也说不上来,他苦丧着脸,一副死无葬身之地的模样。
雷环山上前拉着他让他坐下。
“马局长,毛头小孩的话,说不定是信口雌黄哩。我们不会轻易相信它的。即使有这么回事,也并没有造成重大后果。”
雷环山的话像还魂丹一样,使马局长的意识渐渐苏醒过来,他像一个取下眼罩的病人重见了曙光,欣喜万分。雷环山向左处长递了一个眼色。左处长心领意会,从裤兜里掏出打火机。“啪”一声,打火机里窜出一柱火焰。接着左处长用右手的火焰凑近了左手的那张写有证据的字条。鲜红的火焰像蛇信子一样,舔得那张纸像受惊的女人的一样,颤抖起来,不断地萎缩。在它就要变为一个穿着皱巴巴衣服的灰姑娘之前,左处长把它扔进了角落里的字纸篓。
这之后,还有更精彩的,就在左处长焚尽字条后转身的同时。马局长突然吧哒一声,跪在地上,就像一个巨大的烂苹果掉在地上。
马局长跪倒在雷环山面前,如丧考妣一般嚎啕大哭起来,哭得那么响亮,那么怪异,那么神秘,那么果决,那么落寞,那么不可思议。他完全臣服在雷环山的凌厉攻势下,并以眼泪对雷环山报以感激。他知道那张纸条的份量,如果它在法庭上出现,他虽然不至于脑袋不保,但脑袋之上的那点东西是无论如何都保不住的。他不是不知道,纸是舌头的代替品,不是被舌头卷死,就是被薄纸压死。雷环山请了几次,马局长还是嗬嗬有声地哭着,不起来,他才不管成不成体统呢。雷环山挽救了自己的政治生命,就是跪它个三天三夜也不能报答他的恩情埃看来,程家卿还没有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怕是上面的重量级人物有意要保住他,轻判他。不然,雷环山为什么要向自己展示了诗人的证据之后又将它销毁呢?为什么要向自己透露程家卿的近况呢?这难道不足以说明雷环山对自己的信任?这种信任也许是为了让自己出于报恩心理,说出疑点,从而共同想方设法加以掩盖,使疑点在不能解释的情况下不至于显得突兀,显得欲盖弥彰。如此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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