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练》第8章


“你们出去,”校医说,“现在热死人,你们还围在这里碍事,风都没一点了。”
何建国还不想出来,他想亲眼看见脸色死灰的孙小燕醒过来。
但是校医发火了,“出去出去。这里没你们的事了。”校医吼道,“硬要挨骂,你们都讲不听的!”
何建国对杨小平低声说:“真正要是热死了一个人,我看学校怎么推卸责任!这么热得人死的天气,把我们从家里拉出来拉练,我捅他的。”
“刚才看孙小燕的脸色,就跟死人的一样。”杨小平说,“好吓人的。”
“莫说了,你不说好话!”何建国瞪他一眼,“你好像还幸灾乐祸样的。”
“畜生幸灾乐祸!”杨小平发誓说,“我只是说我的印象。”
何建国没理他了,走到门口守着,他好像警卫一样站在那里,铁青着脸蛋。他的脸已经呈现男子汉的味道了,加上这些天的太阳一晒——使这张脸变得更黑,又一焦虑,就更体现出男子汉的味来了。“莫围在门口,把空气都挡住了。”他对走过来的同学说,“孙小燕现在正需要空气,她背瘀了。”
李林走过来,他脚上的水泡早已好了,那个生水泡的地方已起了一层壳,自然走路就不再“路不平”了。他晒得同一只黑猩猩似的,脸上再也看不出一点红色了。他身上的草绿色假军装,只有几处不多的地方是呈现本来面目的草绿色,大部分都是被汗水浸湿了的深绿色,裤子的大腿处和臀部也成了湿乎乎的深绿色。
“怎么搞的?”李林关心地看着何建国,他的视力不好,眯着一双外突得难看的眼睛瞅着何建国。
何建国说:“这怎么晓得!王医生要我守在这里,不让你们进去。”
“不会有生命危险吧?”李林继续眯着眼睛瞧着他。
“你莫站在这里挡风,王医生说现在她正需要空气。”何建国不客气道,“你站开点好不?你把空气挡了。”
“我原以为孙小燕的身体好,结果并不是很好埃”“她这是背瘀。”
“身体好就肯定不会背瘀。”李林说,“我和你都没背瘀,是不罗?”
“你站开点,你挡了风。”何建国说。
何建国赶开了杨小平和李林,高艳红又走了过来,尽管有一个牛高马大的女同学扶着这位共青团员,但她走路仍然体现出一副困难得不得了的样子,一瘸一拐,由于强忍着疼,脸上就呈现出几分狰狞并且遍布着汗水。“孙小燕怎么样了?”她问何建国。
“这我怎么知道?”何建国说,打出王医生的牌子,“王医生要我守在这里,你们莫把风挡了,莫站在门口,你们两个站开点罗。”
那个时候,中国大地上还没电风扇和空调,对付酷暑只有两个原始人采用的老办法,一是门窗大敞,让自然风与炎热作战;其次就是用蒲扇同酷热作斗争。“莫把风挡了。”
何建国又这么说了句,脸上表情很严肃。
高艳红望着这位像钢铁战士一样守在门口的同学,目光是一种说不出的味道。她心里装着这个校田径队的体育健儿,但这个校田径队的体育明星——两次打破长沙市中学生运动会扔铅球和掷铁饼的记录而为学校争得了荣誉、且受到了学校领导的三次表扬——心里却装着晕倒了孙小燕,这让她愤然走开了。“你对孙小燕蛮关心埃”她走开时说。
孙小燕由王校医扶着从土砖结构的传达室里走出来时,那张瓜子脸蛋十分苍白,目光也是病人那种双眼无神的目光。何建国看着她,她也看着何建国。何建国心里有点酸,这种酸来源于他对她的关心,他盯着她说:“你好些了吗?”
孙小燕没有说话,校医也没回答他,校医对孙小燕说:“你睡一觉会好一点。”她们抛下这个“卫士”,向一处屋檐下走去,那儿扔着一堆背包,坐着好些男女同学,炊事班的同学正分头一个一个地收着米,边嚷嚷叫叫。有几个女同学见校医扶着孙小燕走过去,便都举起黑黑的脸瞧着孙小燕,何建国听见几个女同学几乎是同时问道:“你好些了吗?”
何建国没听见孙小燕回答,他感到她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孙小燕绝不是一个不回答别人问话的姑娘,她的骨子里虽然看很多同学不来,但她表面上从不得罪任何人。她如果不是刚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她是不会不理人。何建国瞅着她单薄的背影,瞅着她草绿色的衣服上,像地图一样一条条弯弯曲曲的白的盐迹——那是汗水干了后形成的,心里很想抽烟,并下意识地摸了摸裤口袋里的半包岳麓山香烟。他掉开头,望了眼树梢,树梢上发出很尖锐的蝉鸣声,刺激着他的耳朵,让他感到这个世界很单调和沉郁。他走开了,沿着上砖围墙走着,树上的蝉鸣和鸟叫声很有力地撞击着他的耳膜,使他觉得这个充满阳光的世界不是人的世界,而是蝉和鸟的世界。他觉得他如果是一只蝉就好了,那就可以想唱就唱想飞就飞,而不要受这样的管。她在一处没人的树荫下站住了,他瞥了眼瓦蓝一片的天空,然后寻着蝉声看过去,发现一只蝉伏在树枝上,微微颤动着翅膀和黑黑的屁股,唱个不停。
他想,这么好听的声音是从它屁股里发出来的,还是从它身躯上发出来的呢?他摸出岳麓山烟,左右望望,没有老师走过来,于是他点了支烟,深深地吸了口。
“你在这里抽烟罗?”杨小平跟踪过来说,他手上也夹支烟。
何建国望他一眼,“烟瘾来了。”
“我看见你朝这边走的,”杨小平望着他,“我晓得你是来抽烟。”
何建国瞥他一眼,“那你灵泛嘛。”他说,又吸一口烟,视线从杨小平身上越过去,扫了眼不远处的山坡,那片绿绿的山坡在太阳下显得很疲惫,好像一个劳累人没有睡得醒一样,而山下那片刚刚插完秧的农田明晃晃的,那是田里的水反射出的阳光,白得耀眼。何建国盯了一气,觉得那田中还有一股淡淡的水蒸气在缓缓上升。“水都是热的,你发现吗?这样的天气还拉练,我们会热死去。”
“要热死一个人,那就有事情做了。”杨小平盼望着热死人说。
因为热死了人,家长一找到学校里来要人,自然就会热闹。杨小平想看热闹。“我肚子俄得吐酸水了。”
“那你莫着急,炊事班的同学还没开始煮饭。”
开慧中学有电灯,这天晚上吃过晚饭,洗了澡,赵营长便要求同学们像部队里的战士一样,自己在“营房”里学习毛主席著作。于是大家就坐在自己的营房里,一本正经地看毛主席著作,自己学。杨小平却觉得太沉闷了,就用一口长沙“塑料”普通话念着,逗得一些同学只想笑。“杨小平,我求你莫念要罢?”李林瞅着他说,“你念得我看不进。”
杨小平横他一眼,“你不随我念。”他继续念着说,仍然是一口塑料普通话。
“你可以不念不?”何建国也有意见了,望着他。“你跟一个神经样的。”
“我在这里学毛主席著作,”杨小平说,“你就莫说我是神经就是的。”
“你可以不念出声不?”何建国说,“你念的声音一点也不严肃,我们就学不进了。”
“彭指导员说,毛主席著作要用心去学。”杨小平笑笑。
“所以你就更不要念。”何建国望着他,“你让我们都看着你,你好看些是罢?”
杨小平不念了,一个哈欠冲到了他脸上,打了两个哈欠,一歪头就跑步进入了睡乡。
这天半夜里杨小平梦见了一条鱼,“一条鱼喋,一条鱼喋。”他坐起来大声讲着梦话,“喋”字是长沙话里的一个语气词。他的大声嚷叫使很多人惊醒了,以为又是要夜行军。
他的梦话“一条鱼喋”成了那一向同学们大肆取笑他的话题。
杨小平在家里肯定是非常喜欢吃鱼的。“一条鱼喋,一条鱼喋。”吃早饭时,几个人坐在地上,李林忽然指着空中说,脸上挂着嘲笑杨小平的笑容,那是一种抓住了对方弱点的得意得不得了的笑容。
“一条鱼喋,一条鱼喋。”一个同学马上模仿道。
“啊呀,一条鱼喋,一条鱼喋。”又一同学指着空中兴高采烈地嚷道。
“一条鱼喋,一条鱼喋。”何建国也取笑杨小平说,脸上当然是那种不屑的笑容。
“一条好大的鲢子鱼喋!杨小平,你是梦见什么鱼?”
“卵鱼。”杨小平说,脸上很不高兴。
“卵鱼是什么鱼?”李林自我没趣道,希望杨小平回答。
“卵鱼就是你的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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