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魂》第3章


“马马虎虎罗,”我已习惯这种夸奖了。尚又盯着秋兰的一张照片,“你妻子也漂亮。”她合上影集说。我说:“对得住人罗。”
她站起身,在我称为“老鼠窝”的房里转悠,这间房子那间房子地看,这件东西那件东西地摸,赞不绝口,连我的厨房和卫生间她也赞不绝口。“抽水马桶的颜色淡雅,粉红。”她称赞得不是地方地说。我说我原想买白的。我们是在找话说,她夸大她的感觉,故作天真,她是害怕我们一并掉进回忆的陷阱里去。当我们把所有的话都说完后,沉默就如毒蛇爬到了她身上,她跳了起来跟鸡飞了起来一样。“啊呀,我得走了。”她煞有介事的形容。如果我要留住她,她是不会走的,但我感到那是玩火。她拿起搁在沙发上的白太阳帽,走到门口又偏过脸来说:“到我家来玩罗。”我答应了,她把太阳帽戴到头上,轻盈地走了。神经病,我这么想。
她来找旧感情吗?这个疯子。
我做完晚饭秋兰就下班回家了。她进屋就把衬衣脱了,换了件男式汗衫,把解下的两个海绵乳房扔在茶几上。我等她洗完手脸,坐到饭桌旁时说:“下午尚青青来过。”
秋兰一时没反应过来,我说:“就是我前妻,这个神经!”她望着我:“她跑到这里来干什么?”“鬼晓得!”“你没跟她有别的事呗?”她像豹子一样盯紧我。
我感到好笑:“我哪里还有心情同她磨阳寿。”吃过晚饭,我走到晾台上抽烟(自从她的乳房割去后她对烟味就反感了)。天是紫蓝的,有几缕灰云,遥远的树梢上吊着一个弯月,有一股铁锈味从天上飘来,很重。
月亮巴巴,肚里坐个妈妈,妈妈出来买菜,肚里坐个奶奶……
我忽然忆起这首童谣。我小时候常听见一些年轻母亲吟唱这首童谣为婴儿止哭或催眠,如今也偶尔听见。它充满魔力,世代流传。
这首童谣全文是:
月亮巴巴,肚里坐个妈妈。
妈妈出来买菜,肚里坐个奶奶,
奶奶出来绣花,绣个糍粑,
糍粑跌得井里变个蛤蚂,
蛤蚂咯咯咯,和尚吃菱角,
菱角溜溜尖,和尚望着天,
天上四个字,和尚犯哒事,
事又犯得恶,抓哒和尚砍脑壳。
秋兰走过来斜乜着我,“你在想她呗?”“想月亮巴巴。”我我告诉她母亲讲的一个故事,那时我还校母亲说一天有个细女孩在家做作业,忽然有人叩门,咚咚咚,细女孩走过去把门一开,原来是只老虎。秋兰笑了。我们迈进房里,坐到沙发上,我说我真希望我们年轻20岁,那样我们就有精力去创大业。秋兰说:“你可以想象罗。”她有点不高兴,因为她不可能回到二十年前去,她的两个奶子做了切除手术,现在胸脯上留着两条棕色疤印,像两条蜈蚣伏在那里呈凶险相。好几年前她的乳房内就有两团硬块,手摸上去能感觉到。后来奶头黑了,整个乳房萎缩了,现出皮拉扯的形容,乳腺癌。前年做的切除,好像没留下后遗症,然而做为一个女人她却越来越不像她的过去了,从前那时常抚慰着我的温柔逐渐荡然无存,换之而来的是暴躁脾气,有时候为一句话竟同我真刀真枪地干(砸碗摔椅子)。她的乳房丢失了,造物主就改变了她整个人。我想,于是原谅了她。
那天晚上睡觉时,秋兰忽然警觉地盯着我,目光如一盆开水泼过来,烫人。“她(尚)邀你到她家去玩冒?”“她说是说了。”我答。秋兰立刻说:“你要是去了我就对你不客气。”我不想在这个问题上浪费力气,我把手放到了她的大腿内侧,想逗起她的情欲,但她把我的手推开了,“莫动我,我没兴趣。”我敢断言,她并没意识到她整个人改变了,她那平板的胸脯使她成了个不伦不类的女人。她从前的那双眼睛是很美很女性的!
5
秋兰的眼睛眼白占据的空间较大,眸子如两粒黑豆,像狼眼睛,且有几分斜视,因而目光特别亮。她瞧我时头总偏着,眸子搁在眼角,撅着多肉的红唇。那种目光热切大胆,喷射着爱的火焰,我很喜欢。
一个阴霾霾的傍晚,秋兰走进了我家。当时家里已点了煤油灯,母亲坐在灯下补米袋,我坐在床上吸烟。她穿条能充分表现曲线的红宽边灯芯绒裤,上身一件天蓝衣服,比起在土夫子队里她要显高些且迷人些。这是她第一次来我家,我愕然。“你怎么晓得我住在这里?”她一笑:“彭告诉我的。”母亲为她泡茶,“妹子,呷茶。”她接住茶杯放下,又拿起我母亲搁在床边的米袋,“你屋里好挤啊,又黑。”“这不能叫做屋。”
母亲说。秋兰斜瞟我一眼,那种目光拿母亲注意到了。她走后母亲认真地说:“这个姑娘比尚青青懂事些。”
几天后秋兰又来了。她扛着捆白纸,拎着半铁桶浆糊,汗水涔涔且红光满面。那是大清早,我坐在门坎上吃面。她冲我一笑,步入房内时把我手中的筷子撞落了。“对不起,”她做下媚眼说(她是有意),然后冲我母亲娇柔地一笑,“早几天我托熟人从造纸厂买了捆便宜的纸。”我望着她,拾起筷子往裤腿上一揩,又要夹面。“邋遢!”她抢过我手中的筷子走到桌前,提起热水瓶倒了杯开水,把筷子插进水中烫了烫。“病从口入。”她斜视着我说。母亲眼睛湿润了,望一眼我又瞅着她,“妹子,你坐下吧。”
秋兰不肯坐下。她在我家忙了一整天,先是把鸡毛掸子绑在竹竿上打扬尘灰,然后拎着浆糊桶往墙上刷浆糊,凳子搭在桌上,站得老高,很起劲且娇媚地撅着滚圆的屁股。
她刷浆糊我贴纸,后来我刷浆糊她贴纸,直忙到天黑。屋里亮堂了许多,煤油灯格外显亮。母亲为她专做了几个菜,吃完晚饭,我们便坐在灯下聊天。
晚上9点钟我送她出来,俩人在冷清清的小巷里走着,空气拥着春天的清新抚慰着我们。她异常高兴,脸上撒着娇媚和得意的网。
“我今天一点也不累,”她说。我说:“我是腰都断了。”“你没用,”她打了我一下,看着布满星星的深幽幽的天空,“我有时候觉得天空很可怕,总怕它会塌下来一样。”“应该不可怕!”我说,“天就是天,想都不要去想。”“明天你来我家玩不?”
她说。我说:“看情况。”她说:“我等你。”这时晚班车来了,她登了上去,在车门将关的那一刹那,她斜瞟了我一眼,那仿佛是扔过来的一把铁钩。
第二天,我好像是被她的那把铁钩一路拉扯进去的,我一进门就似乎迈进了一个柔软的口袋,我嗅到了一种很刺激神经的肉香,那是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她为我买了斤兰花豆,一斤饼干,半斤油炸花生米和一包大前门烟。“我不吃零食的。”我说。她一笑:“那我不变成为自己买了?”“我抽烟。”我坐到桌前点燃一支烟。我感到有股情爱的洪流在冲击着脑壁,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搂住了她,像个歹头样的对她施展着男人的威猛,她起先有点扭捏,很快在我强横的疯劲下屈服了,成了只绵羊。事后她对我说:“我都是你的了,开始我还以为你会把我搞死,你真粗野。”我很惭愧,我说:“对不起。”“没什么,”她娇声说,“反正我是你的了。”
那天我听从了秋兰的主意,用她那当街的房子开个“画像”铺,用自己的特长养活自己。她的房子是她爷爷留下的私房,在书院路的街口上(后来我平反回校工作后把它卖了)。我把当街的两页窗户下了,扩大一半,安了活动木板,在窗口上面钉了块白漆木板,用黑漆写了两个醒目的方体字“画像”。
如今平躺在我身旁的秋兰早已失去了从前的光色,没了乳房,四肢也干瘦了,思想和温柔以及一切美好的肌肉均退化了。她现在生活在自己的心地里,她的世界那样窄,连一个交心朋友都没有,看人也是从门缝里看了。“你怕这个世界上有好人,”她说,“没有一个,包括你在内。”那是一个灰蒙蒙的傍晚,在那种傍晚老鼠子也会吵架,我们面对面坐在饭桌前。那天她摔碗了,那是她第一次摔碗,为一句话。“你应该活得精神点,”我说,“莫这么一副晦气相。”“我就是这鳖样子,你看不得我就滚!”她很理直气壮,把手中的碗往地上一摔,叭。我倒不是心疼那只碗,我是觉得她不应该拿碗出气。我喊醒她说:“碗又没得罪你!”于是她把菜碗也拂到了地上,那砸烂的碎片像一朵百合花。“看你还砸!”我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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