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耽美]凶欲》第33章


卉恂眉头紧锁,痛苦地摇了摇头。
“你想错了!”
“王后怎知不是您想错了?”
卉恂长长地叹息:“你很熟悉小猰左掌的疤痕吧?”
朝中多数官员都知晓这道疤的来历。军中往事,少年兵丁不惜性命救起了自己的长官,从此他的荣耀和功绩都不得不同这桩恩情捆绑在一起。
“那时我也不过是深受君上器重的一名偏将罢了,谁能预知我今日之荣?”卉恂在覃婴身旁盘腿坐了下来,“那处岬角生得有些巧,并不完全是峭壁,小猰挂住的地方其实是片陡坡。我悬吊在岬口,他为了拉住我,半边身子滑到外头,半边倒是挂在坡面上。曳星做的弓弦韧性很强,刀砍不断,凭小猰的臂力,绝对可以自己爬上去。可他始终没有松手。”
卉恂回头瞥了眼屋内,屠兕正与柘桓商量着什么;檐前园中,季貉尽忠职守地立在十步之外值岗,用眼神提醒走来走去的妃媂,她离屋子太近了;妃媂不无流连地望了望尚跪在门内哭泣的矜墨,虽是担忧,到底没忘记自己的职责,还转回了原来的移动范围里。
“他总说自己被当破烂一样给扔了,什么都没有,得一样一样找回来。找一个父亲,找一个兄长,再找一个喜欢的人,这样就有家了。而好不容易找齐的这些家人,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开的。放开了,便又成了一无所有。一辈子就那么几十年,他没力气重新再去找新的了。他也不要新的!”
新人变故人,故交胜新朋,仇猰就是想把独自飘零的日子里得到的这些情分全留住。恩情,友情,恋情,最后统统化作亲情背起在肩上,沉甸甸的,却不再是孤独一人行走世间。
不远处的季貉似乎走神了,妃媂同他使了几次眼色,他都无动于衷。妃媂走了一圈绕到他身旁自他眼前晃过,他才如梦初醒般按住了刀把。见是妃媂便没再动。妃媂暗暗掠他一眼,面上也是极快地闪过一丝诧异,不知瞧见了什么。
卉恂看到了但没往心里去,此刻他的心思全放在覃婴身上,等着他如何反应。
然而覃婴面上依旧不现丝毫情绪波动,眼神空空的,话音也空空的。
“王后殿下喜欢讲故事,草民也有故事,您要听吗?”
卉恂略略沉吟:“你说!”
“草民年幼时遭水贼劫虏,被囚禁地牢中为多人娈奸。师父恳求他们放过我,他们却要师父也加入,否则就将我师徒二人削成人彘泡酒。师父被迫,当着他们的面……”
覃婴仿佛呛了风,掩口咳了两声,稳了稳气息,方才继续说下去。
“水贼们玩累了便又去喝酒,只将师父和我留在地牢里,连门都未锁。他们知道我废了,动不了。师父也废了,心里头废了。后来外头突然乱起来,师父趁机抱着我跑了出去。我没了意识,不知道哪路英雄闯进来救人。师父慌里慌张的也没弄清楚。他一心只顾着跑,想带我离开那鬼地方。可是所有的行李和盘缠都被水贼搜走了,我们身上什么都没有,连像样的衣服也没有。师父跑了很久,终于看到了村落人家,想当然去求救,反被村民围攻。因为他们看见了我身上的伤,明白发生过什么。他们以为是师父干的,想揪他去报官。师父百口莫辩,竟立誓,只要有大夫能救我,他愿自宫以证清白。师父他,师父——”
覃婴捂着嘴弯下腰,眼泪流不出来,只是痛苦地干呕。他推开矜墨递来的巾帕,兀自伏在檐廊边缘呕吐。他胃里空空,只剩余些酸水,可还是止不住地作呕。似想呕尽过往的屈辱,呕师恩的难为,呕人心的猜忌与龌龊。他曾想将这腌臜不堪的往事咽死在心里面,永不对人吐露。因为他答应了师父,什么都不说,不许说!
寻回师娘以及师兄弟们,师父便只说水贼恶毒将他残害,只字不提覃婴所受的侮辱。他怕世俗非议容不下这失过身的少儿,也怕妻子会将活寡之痛迁怒给小徒。
可覃婴何尝能强装自若苟且贪生?他负疚太多,难以偷安,最终留书出走遁入山林。他是没有想过活着的,自觉身上丑恶般般难以洗刷干净,不如投身入山野,天收地藏。叫鸟兽叼吃去,叫虫蚁酸蚀去,叫生命全都偿还给轮回的六道,来生能得清白。
意外,竟踏入异族村寨。采蕈的青年以为他乃迷途的旅人,热情邀他回村寨歇脚,好茶好饭好歌舞,殷勤招待。覃婴怀艺,操琴能吟,兴之所至拨弦一奏以为答谢。青年性格爽朗,见他也善音律,当下引为知己,还热情地引荐寨中德高望重的老巫医与他文面祝吉。
“老阿乌说,虺是四脚虫,但它们终有一天会成蛟,继而化龙。对它们来说死即是生,生而蜕变,又是一副骄然的姿态。她不祝我长寿,只愿我蜕去旧日桎梏,能得新的自在。”
于是覃婴还自大山中走了出来,走回到这曾经扼住他命喉叫他惴惴难栖的千丈红尘,重新开始当一个鲜活的人。
然而这一次命运在他眼前设下的劫是仇猰,给予他新的苦痛,同时也将他打落往事的狱牢。仇猰就是一柄磨去了锈迹的刀,刃口的寒芒崭新,砍下的伤痕如昨。新伤难愈,旧痂又被撕开,鲜血淋漓,痛得无以复加。
“走吧!”卉恂捂住双眼,话音干涩,“孩子我希望你留下,我保证,只要我还是王后,他们定能过得富足平安。”
覃婴转过头来,毫无生气的脸庞上挂住一丝浅浅的笑,显得十分诡异。
“你说了不算的!谁说都不算。他还活着,还活着!”
覃婴起身晃晃悠悠回返屋内,走到床边重重跌坐,歪着头望着仇猰,古怪地发笑。
仿佛灵犀召唤,仇猰睑下微动,居然张开了眼。浑浑噩噩地看见了覃婴,艰难地抬起手抚一抚他脸颊,随后慢慢滑下来,蹭过脖颈,蹭过前襟,蹭过腰际,最终垂落在他膝头。指尖恍惚勾住一点衣袖,便捏在手中一点一点往掌心里收,收到那只手腕不得不跟着提上来也放在膝上。
所有人都看见仇猰的双唇翕动,无声地吐落了词语。谁也都读不懂他唇上的含义,唯有他五指死死扣住了覃婴的手腕,复昏睡过去。
覃婴吃吃地笑:“不许,不许,呵,不许走,不许死,什么都不许,不许……是,是,是……”
每个人都为眼前扭曲的牵绊感到毛骨悚然,但又禁不住想他们这般牵绊着折磨着,好过离散。
倏恍然,自己也已经被拖入了癫狂的泥沼,卉恂不由得落荒而逃。
此后,好好坏坏病榻缠绵,仇猰的命总算被挽留至仲夏。
人的自愈力很奇妙,任是艰难坎坷绝境摧折,一旦活下来了,还能活着,便也想活下去。无论活着这件事是否变得更辛苦。
覃婴便活着。像攀附于木植的青藤,与这方生命同息,爱也相依,恨也相依。
舍寓争归的时间也仿佛遭到禁锢,唯见四季的兴荣在身边流转,但落到人的身上却是静止的。情感静止,悲喜静止,向往静止。
妃媂很担心矜墨。几个月里外头的人事诸多更迭,她也常拿一些八卦闲趣说来与矜墨闲打发。比方晚荷将军一再奏请戊边,比方相国家的二公子死活不肯出仕,比方恽鄣大人称病多时休养在家,还比方柘医官同季教头突然好上了。
关于柘桓与季貉的这桩桃事,与其说惊讶,毋宁说妃媂是很费解的。她不明白,素日里不近女色更不近男色除了少数几位相熟的老友和兕翁连同陌生人无意擦碰都能瞬间避退三步的教头,居然不显山不露水地直接同柘桓春宵一刻颠鸾倒凤了。最要紧,堂堂武官的教头被压了,他是凤。
又据说,睡完了季貉想不认账。可怜柘桓整日里失魂落魄相思成疾衣带渐宽,活活瘦了两圈。每每在医署里当值都如同游魂一样心不在焉的,医正看不下去,索性打发他驻在舍寓争归,没事不用出勤了。
只是来了几次,妃媂打量柘桓精神头倒是尚可,做事说话皆有条有理,并无异样。人确实瘦了不少,下巴颏上出了一圈青茬儿,面色有些憔悴。不过仇猰病况胶着,柘桓身为主治操心劳累,有此形容也属正常。
于是妃媂还想转向自己的教头打听。可季貉现如今跟颗行走的炮仗似的,谁碰都炸。一炸还波及广泛,动不动就操练兵卒,姐妹兄弟们蹲蛙跳都快跳成□□腿了,走路抖腿撇脚,谁都不敢再去招惹教头。
妃媂兀自讲得起劲,兼还手舞足蹈,但落在矜墨耳中并无多大反应。她总是垂着头默默做事,偶尔搭句腔,也不过就“唔、是、好”一类的,仿佛在听着,又仿佛沉浸于自己的愁绪阻隔了外界一切的声响。
其实比起柘桓,矜墨的模样才是惨淡。眼底一片青色,很长时间都没有消下去过了。妃媂晓得她睡不着,甚或惊梦、不睡,有几次,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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