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西藏》第117章


今天“金赛”仪式所请主宾,是东西南北中五个方位的五位康珠——仙女、神女、空行母——一五方位、五色彩的五康珠各司其职,但每位女神的职责范围各是什么一般人说不清楚,据说大藏经《丹珠尔》中有所记载。至于所供食品,我们得到的解释是:正像藏族爱吃糌粑、汉族爱吃大米;牧民爱吃肉食一样,在饮食习惯方面,各路神灵也各有嗜好。
下午四时,铃鼓齐鸣。努巴活佛等四人环绕堆满了劈柴的祭坛四次变换位置诵经。所念经文为某世嘎玛巴活佛所著之《平松措麦居》,圆满火供。大意是:东西南北中诸方神女呵,恭请您大驾光临!我们已为您设下丰美盛筵,等候您尽情享用。酷爱肉的请吃肉吧,酷爱血的请饮血吧,酷爱皮的请取皮吧,我们倾其所有毫不吝惜。村里遭遇灾害困难,请您助我们一臂之力。
多布丹吹响法号。有人把一只三角钢盘放在努巴活佛面前。盘中盛放着用糌粑制作的、浇着红酥油的名叫“林嘎”的鬼。努巴活佛把三棱形的金刚撅置于合起的两掌中间,刃部对准鬼的心脏,缓缓刺去。刺杀毕,再用小藏刀将糌粑鬼切割成小碎片,待烧。林嘎泛指一切鬼魅,象征世间一切灾难。
一行四人重新环绕祭坛诵经。此时有人用酥油浸泡的布棍引来火种,由努巴活佛亲自点燃。从各供桌依次取来各色经幡投入火中,再以长柄法器铜勺舀起菜籽油浇往火中。待火焰熊熊燃烧之际,努巴活佛把刚才剁碎的林嘎鬼一块块地投入火中焚烧。
两位助手一刻不停地往火中添柴加油。从东面桌开始,依次将所有供品一一地全部地投入火中。不仅桌面上的,还有大大小小袋装的五谷和菜籽。因为这是全村四十二户人家凑来的,凝聚了每一户、每一人的心愿,有求平安的、免灾的、求病愈的、长寿的、招福招财的等等。通过上升的烟,天界众神获得了食物的同时,也知悉了这些心愿。
随着烈火的越燃越旺,仪式的高潮到来。一位村中最老迈者,双手捧着最后的黑经幢多玛,站在祭坛跟前,村人手里端着白哈达排列其后。努巴活佛把哈达掷向火堆,村人也把哈达纷纷抛掷于火。此时,特制的一根巨大的木棒被点燃了。这根大木棍是前一天制作好的,用许多截好的小木棍捆绑在主干上,拿浸透了酥油的白布一层层缠裹,经念经加持后就具有了法力。努巴活佛示意人们向火堆聚拢,他手抓糌粑向火把猛掷,使火星散落于人群。据说这火星具有防病功能。
此刻,我看到灰蒙蒙的天幕下,一大片灰蒙蒙的人丛中,那一双双殷切期待的眼睛。那里有两蓬火光耀动——那是一颗颗历经千秋万岁的灵魂,在过往岁月和未来岁月中永无止期地企盼着的流露,茫然而本质。
我内心缓缓升起一个意念——我虽非神,但我已知他们的曾经、正在和将要:假如我是神,我会使他们如愿以偿。
仪式结束时,有人散发糌粑团做的“措”,经过五天念经加持,吃了可以防病。
我们在现场采访了努巴活佛,请他谈谈关于“金赛”。他说,圆满火供是一种宗教仪轨,能祛病消灾,防止村内瘟疫蔓延,能治好牲畜的转头病。做这种火供,必须按照密宗的严格仪轨,做到息、增、怀、伏四业俱全。
我们拍下了金赛的完整仪轨,就想到自然神崇拜时代的祭把场面是否这样。总而言之,严酷的自然环境、较低的生产水平,造成了对于神力的幻想和依赖。三界神观念较之佛教更为古老和本土化,更深入于雪域大地。原因就在于这类民间神与人的今生,与生产生活关系更为密切。而且含义单纯明了,不需高深理论。祭神仪轨也很简单。
人去场空,香炉的桑烟仍在弥漫,飘向虚空,向老态龙钟的三界神传达着乡村世世代代的祝愿。虽然神们对这些愿望已经过于熟悉了。
第五章 雅鲁藏布流经的地方
——历史之旅:走向西藏文明之源,藏南谷地——青朴修行地的修行者众生——拉加里,百神之王——事死如事生:关于守墓的活死人——昌果沟上下几千年 ——赞域制陶人——有关猴子变人的民间传说——嘎萨拉姆的意味——山南文物的保护神——西藏文化史之树的年轮——
当我历时十几年,粗略地翻阅过西藏这本以自然文化图景来表现的大书,我明白了我被赋予的使命是以文字形式把这本书译介给世界。忽然想到了这一点时,正是准备着手描写位于雅鲁藏布江中游一带具有重要意义的地区之际。这一忽发的念头使我抑制不住地兴奋。我将要完成的是以往我所做努力的继续:从垂直的时间角度讲,它是《西行阿里》历史文化思路的延伸;从水平空间的角度讲,它是《藏北游历》所反映的牧业文化的参照对应。冥冥中有谁在为我的脚步引路,早在许多年前,我就已被选中,而这三本书的构架也被设计好了。
连同这一表现方式也是既定的:西藏面貌与众不同,对于它的表现也理应与众不同,这一表现角度和表述方式被规定了沿着某种边缘进行着,虽然作为文学它艰深了些,作为学术它太不严格。不过这样也好,借用文化和学术的背景使我不至于过分浅陋,借用文学之形则使我随心所欲——也只有文学被允许胡思乱想和胡言乱语。同时我还被允许站在某个高处,俯瞰高天远地间的过往众生如行云流水。
在踏勘并撰写过这片高大陆上的许多局部的自然史、文化史、。地方史和神灵史之后,此刻,当我们驶过雅鲁藏布江的曲水大桥沿江东行,在自然地理上我们将进入藏南河谷,在行政地理上就是山南地区了,江边上的县份依次为贡嘎、扎囊、乃东、桑日和曲松。这些在藏史中闪耀着光芒的地名都是曾经怎么样怎么样过了的。沿江东行,与走在藏北高原、田野村庄里的感觉不同,你仿佛就要进入西藏正史之中:西藏的文明史、民族史、王统史、宗教史。也仿佛将要怎么样和怎么样了的。
但这显然已超出我的兴趣和能力所及。我只热衷于感觉某地而不打算考证某地。例如,在“史”的方面,我感兴趣的是,在藏北高原无人区的冻土层上,亲手捡起一枚略扁平的黄褐色的船底形细石器;在藏南荒弃了的滩涂沙丘中,亲手挖掘出一块新石器时代的盘状器和古陶片……仅此而已。
山南历来被称作藏族文化的摇篮,大家都这样说,似乎已成定论。公认的历史中,这一地区的雅隆河谷作为吐蕃王朝的前身雅隆部落至少可以追溯到公元前的一段时间。被记载于西藏正史的《西藏王统记》中的藏族起源也发生在这一带。这则已被典籍、被文学、被艺术所反复表现的起源故事是:创世年代,观世音化身的神猴与罗刹魔女结合,繁衍出雪域众生,黑头红面人。地点是地区所在地泽当镇附近的贡布日山,神猴与魔女生活过的山洞已作为朝圣和旅游之处。山南人也引以为自豪地宣称此地拥有着西藏地区的四个第一,后来又有人归纳出十个第一:第一块农田、第一座宫殿,第一代国王,第一部经书,第一座寺院,第一个村庄,第一座庄园……等等。大约还有第一个集市,第一个作坊之类。
按照学术界约定俗成的定义,文化即人类高于动物属性的物质和精神的行为;文明则是摆脱了原始状态的发达社会,最初的文明大致体现为定居、农耕和驯养、社会分工和商品交换、特权阶层产生及使用金属等等。从这一意义上来说,我们有理由等待着学术界对于藏南作为西藏文明发祥地的界定。
西藏高原最早呈现的文化曙光似乎没能投射在这里。就我所知,西藏西南部和藏北高原迭有旧石器、细石器发现;然而至少在江南岸,没能发现细石器,只有少量新石器。新石器时代遗址只在江北有所发现。看来雅鲁藏布中游地区大概应算是西藏早期文化发展史上的后起之秀。
几年来,我沿着这条江溯源而上,或顺流而下,从江南到江北,再从江北到江南——这仿佛历史和人生的进程,左奔右突,反复折腾,直到有一天,去了再不回——我们现在正在接近这一西藏文明之源,不是考察,是浏览和欣赏现存的几千年间以物质形式保存至今的文化遗产。若以宗教发展轨迹作为线索,我们应该首先到达重新复兴的青朴的藏传佛教各教派的修行圣地;去往佛、本交融的吐蕃王室后裔的拉加里;再到琼结的藏王墓地,到江北岸昌果山沟,在正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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