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身体是个仙境》第5章


凹透镜下,出现一个耀眼的光斑。我调整角度,让它追上一只正在觅食的黑蚂蚁。舞台投射下来的聚光灯,集中在蚂蚁身上。强烈的光源似乎让它怔住了。它不动。然后,蚂蚁的腰背渐渐拱起,头部弯下去,几乎碰到屁股尖。它僵硬地翻了个身,几根细得快看不出来的腿在空气中盲目地蹬了几下,就停止。细小的光斑从死蚂蚁身上跳开,跃过不平的路面,跃过刚露出土面的草芽,跃过另外一只黑蚂蚁……又移回来。
一只又一只,慢慢蜷缩,死于明亮。牺牲者的悄无声息,降低了暴力的快感和意识。
那个杀人的光斑终于灼痛了我的眼睛。盛夏,正午,让人眩晕。我站起来,眼前一片漆黑。过一会儿,才能发现自己置身于怎样夺目的光亮里。世界被太阳照着,要多灿烂,有多灿烂。
太阳也许就是一只巨大凹透镜下产生的光斑……上帝躲在光明后面,调整焦距。人如蚂蚁,被关照,渐渐拱起衰老的背,手在空气中抓上最后一把。
权力的最高判断,是由谁来决定生死。
我们能同样利用光明的力量杀死上帝吗?蚁群搬得动一只虫子,不能转动孩子握着的凹透镜手柄。
幼儿园 3
蝉歇斯底里地叫着。大中午的太阳照着,照着……满墙的爬山虎,晒得发蔫的牵牛花,空无一人的秋千。壁虎躲进叶子背面,离下一次捕猎还早。午睡时间,幼儿园里安静极了,全像死孩子。
我趴在床上,不动,双臂向前伸,像蜥蜴分岔的舌头。很困,但我强迫自己睁大眼睛,不许睡。不为什么,就不想和他们一样。我的头越来越沉。扭脸看见邻床的肉肉,嘟着嘴,一线长长的口水淌在枕巾上。
操场上晒着肉肉的床单,褐黄的尿渍隐约可见。肉肉经常“画地图”,作品在全体小朋友面前展览。他的自尊心不受伤害,才睡得这么香。
尿床,是由于对身体缺乏足够的控制和警惕。这种技术失败让人沮丧,我们连自己都操作不了。
我似乎从幼儿园就开始锻炼自己。把话梅糖摆在前面,却尽力不看它。忍不住了,把它拿到鼻子底下嗅一嗅,又酸又甜,真好闻。再把它放回去。我喜欢这么自我折磨,一旦到了那个心里预定的时间,我迫不及待地剥开糖纸,吞下去,几乎噎着自己。我为这种急切而恼恨,希望自己此时能轻蔑地把这块糖吐出去,但结果,我总是略带羞耻地一遍遍吸吮糖块,直到它变成薄片,消融在舌尖。
肉肉为什么能在知情的小朋友们中间无动于衷地傻笑,而不加紧对泌尿系统的管教?我视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为耻辱。漫长的成长中,我固执地鄙夷缺乏自控的行为。打嗝,放屁,摔跤,感冒时不时流下鼻涕,醉酒,失恋后外显痛苦。我把教养理解为滴水不露的隐忍。
我们全部的尊严,来自对欲望及其附属物的控制。
黄昏,光线散了。我看起来聚精会神地捏着橡皮泥:一个扁脸小人,红嘴黑眉毛,他的腿易于弯曲,手臂松松垮垮地垂下,一条胳膊比另一条胳膊长。老师打毛线,阿尔巴尼亚花针,一件葱绿背心。她把毛背心放在我背后比了一下,我回头,看见尖尖的竹针,她高高翘起的兰花指。过了一会儿,她放下毛活,望望窗外。
老师和我一起等我妈妈,我不知道她是否因为推迟下班而心生怨意。妈妈做医生,一旦抢救病人就不能准时接我。常常,我成了遗落在最后的人。
孩子离开的教室,墙壁依旧热闹地涂绘着梅花鹿和猴子,黑板左上角,依旧挂着鲜艳气球,但有一种东西伴随黄昏而来,那是孤独。当明白恳求无望,我就放弃了对妈妈的幻想。我尽力忍受这种孤独,以及孤独中的难以言明的幻灭感。
迟到的母亲是否意识到伤害?黄昏,一切陷入缓慢的沉沦。谁看得清一个孩子黑暗中的表情。
我假装习惯这种放逐。
上大班了,父母不再日托,我周末才回家。礼拜一早晨,全院孩子由班车统一接走。
隔着玻璃,我看着那些挣扎着不上班车的孩子们。他们号啕。离别之短暂,使一切场景变得滑稽。我和几个男孩一起,漠然,还带着格外的轻蔑斜视那些鼻涕眼泪揉做一团的可怜虫……父母用绣着孩子名字的手绢在他们混乱的小脸上擦抹,甜言蜜语地安慰着,许诺。我不耐烦地撇嘴。
他们更聪明,哭泣是因为从此面临被管教的人生?
我从来头也不回,并且,立即要求父母走开,不必等班车开走的时候挥手。我天生建立一种观念:当众呈现感情是可耻的。我的表现常被其他父母视为典范,用来教育自己耍赖撒泼的孩子。隔壁的吴阿姨说我:“这孩子,心可真够硬的。”
我和那些没心没肺的淘气包看起来相似。我长大以后也许和那些出语张狂、举止乖戾的问题少年相似。等度过青春期,也许,我和那些为所欲为、水性杨花的女子相似。无人知晓,我始终是个拟态中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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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鞘翅目昆虫,我折叠着珍贵的明媚翅膀。我会飞,但不动声色,隐匿秘密的本领,藏身于随风摇摆的叶子之间。对温情怀有早熟的警惕和回避,我将与幸福为敌。
“展示感情非常不安全,尤其是自己的爱和美……”一个睡梦中前来的天使俯在我耳边泄露,“所以,我们从不在光线下显露形体。”天使是遵守誓言的,即使与我秘密谋面,她的面孔和身体也裹挟着雾气,如在浴中,这使她增添撩拨人心的性感。等我醒来,耳畔尚存她的鼻息,而自己的脸已有中年的冷漠。
幼儿园 4
关心一个事物“像”什么,更胜于它“是”什么。后者属于上帝的创造,前者,由我篡改。
雨天,一个小姑娘穿着大圆点的裙子光脚嬉戏,像,正在变得臃肿的蝴蝶……我曾看到它泡在浅水洼里,翅膀上,殷红的眼斑闪烁。
洗发膏真辣,我的眼泪滴在手背上。我讨厌洗澡。我钟爱自己的味道,关灯以后,偷偷翻出枕头底下的袜子嗅。妈妈却定期把我按在澡盆里,毛巾粗暴地搓在背上,恶心的肥皂水溅进我的嗓子、鼻孔、耳朵和眼睛里。油腻的泡沫泛起,我坐在不再清洁的水盆里,委屈不已。
周围是雾气和雾气中红润发亮的大腿。仰起头,隔壁吴阿姨的脸悬在上方。视线向下,我惊讶地发现,她的肚子上叠着棕色花纹。尺蠖一类的虫子行走时,先要收缩身体,这时它的腹部会形成一系列褶皱。这个古怪的阿姨,如果她愿意伸张,我猜她有霎时增长的、令人瞠目的身高。
她弯下腰跟我说话,使得妊娠纹显得更深更重。出于惊慌,我用玩具鸭子灌储的水袭击了她突然临近的五官。
幼儿园东侧有一棵法国梧桐树。我热衷剥下它皮癣式的斑驳树皮。有一天,我在树下捡到两枚球形果实,茶褐色,布满鳞状突起。
前两天,我刚吃过荔枝,坐飞机运来的,鲜红诱人。果肉仿佛半透明的琼脂,甜而多汁。我的口腔分泌出有关回忆的唾液。不久,仅存的几棵荔枝表面变成暗黄|色,妈妈不许我吃,说坏了。我为此耿耿于怀。现在,它魔法般回到我手中。事实上,我当时以为它们就是过期的荔枝,所以,毫不犹豫地咬进嘴里。
果实缓慢暴露出腹腔内部的黄|色茸毛。我连连啐着,也难以祛除它留下的恶劣味道。
梧桐宽大的树叶之间,闪闪烁烁,缀满貌似甜美的果实。高悬着,映衬以阳光的金黄,谁也设想不到它们败絮状的心脏。
二十年后,我在河北正定隆兴寺,再次体会到相似带来的疑惑:为什么最甜美的要和最苦涩的相似?铜制的千手观音,她辐射着古老的辉光,背后,是万能的无所不在的手臂。对神,我一向敬畏,但仰望时我忽然涌起一个罪孽的联想,并因此产生渎神恐惧。她慈和的面容后面,那么多手臂,那么多,让我想起……蜈蚣。为什么,最神圣的要和最低贱的相似?!
厕所窗台,摆着一盆敞开的吊兰,由于疏于培育,它死了,死人头发般披着的长发中间,绽开一朵透明之花……是小朋友用唾沫把两片蜻蜓翅膀黏在吊兰上。
蜻蜓停落在松针之间。它腹部修长,像一枚金黄的钉子,只是背部有二三条极细的黑线。这是一种特别干燥的昆虫,即便旋下它螺丝帽的头部,或者,把草梗捅进它被揪断的尾部,蜻蜓沉重地起飞──即便如此,也不会有一滴汁液从身体内部渗溢出来。
扁豆角开花。我从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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