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身体是个仙境》第8章


放映机转动,转动,金属热而微腥的气息……胶片上的速跑小人,跨过重重栅栏,每秒穿越24格。小窗里射出一道光线,我转头,光在行进过程中变得浩大汹涌,里面滚动着烟尘――这束光最后落在屏幕上,形成女主角额头上井盖大小的一块耀斑。
梦境和电影,给出某种与现实对抗的解释――两者之间还有区别。梦境脆弱,承受不了微乎其微的打扰;而电影能够重复放映,弥补我们先天不足的记忆,它比生活本身更经得起考验。河流一再从源头出发。一头豹子,以完全精确的步伐和速度,再次扑杀它的猎物。放映一百遍,旗帜表面涟漪一样变幻莫测的摆动,精准无误地重现。
老演员看到银幕上的自己保持着儿童的样貌。电影,可以把过去时态,持续保持为正在进行时……神秘拨转的指针。我喜欢电影的倒叙手段,它是一种复活的力量。蝴蝶可以重温蛹的不幸,采摘的果实再次衔接在枝头,亡灵返回教堂,敲响令人迷惑的钟。
电影中一人分饰两角的处理,特别迷惑我。比如一对孪生姐妹的故事。起初我并不知道当善良的妹妹对姐姐说话时,其实她真挚眼神的对面是虚无,她看不见剪辑后才呈现的阴险姐姐,或者,她尚未发现另外一个自己。一个人为什么会在对折之后变成迥异的心肠,像童话中,凶险的王后站在魔镜前,看到的却是白雪公主。
电影的魔法,翻开字幕……
我还记得自己遇到的第一次求婚。C用指头捏着战利品,要送给我。蚂蚱挣扎着蹬踏……它中毒般,慢慢吐出嘴角的绿汁。我不喜欢这个礼物。蚂蚱坚硬的头部像是火车头,尤其两个探照灯的眼睛――像那种短短的火车,连同它硬节的身体、灰绿的漆色。我讨厌它的门齿,腿侧的细刺。C随手一扔,蚂蚱的体侧升起两团雾,飞走了。我继续用狗尾草编兔子,长耳朵、短身子,毛茸茸的绿兔子挂在那么细的草秆上,像签子上的烤肉。C在旁边说了一句话,我没听清楚。他的声音很低,低过告密者的耳语。我抬头看他。停了一下,他重复了他的话:“你嫁给我吧。”
C的皮肤上有一种油,是包住熟食的草黄纸渐渐洇出的那种油质。这种油质不应出现在一个孩子脸上,不知道是不是早熟,使C提前领略了青春期的光彩。当他说出,我心跳平缓。C是我日日相见的同桌,而我的爱情一定要伴随好奇心的。我没有立即否决他的提议,出于另外的考虑。
我势利地心算自己的婚嫁。C要求一件二十年以后才能兑现的事,它会被太多变数修改。但现在答应他,我马上就能享用好处。C家住四层,正对广场,坐在他家的后窗边,直接可以看到周末放映的露天电影,不受蚊子、寒冷与挡在前面的人影干扰。如同剧场里的包厢。
狗尾草的茎很细,又柔软,易于弯成指环,戴进无名指。这枚草戒指的绿色,很像蚂蚱吐出的口水。我八岁,身中电影的毒,黑暗中跳舞的光线足以让我出卖未来。从C这里学习的爱情连同背叛,都是假的,不过电影中的剧情而已。似是而非的小新郎在笑,露出四环素牙。
坦克,飞机,雄纠纠前进着的军队,钢盔下看不清的眼睛,高筒鞭上皮革的光亮……那么沉的暴力附着在一面幔布上,这不是奇迹吗?五天以后,我坐在C家里,肘部支在窗台上,看一部战争片。硕大的光柱之下,观众相互挨近的脑袋,仿佛屋顶乌蒙蒙的瓦片。
那些演员,多么勇敢,不介意他们的毛孔千百倍地放大。棍子样粗的睫毛,坑|穴一样深的鼻孔……被描述得似乎可怕的场景,影片中却自然而美好。镜头只呈现女演员两片鲜艳欲滴的嘴唇,她甚至更加诱惑,不会令人产生血盆大口的吞噬感。这是因为,一切都被均匀地放大,维护了物与物之间的均衡。一滴泪水,冲垮了小人国的稻壳舞台――小人国和大人国,因其人物与道具之间在比例上的巨大反差,才让我们震动。电影中的世界,似曾相识,又带有美妙的陌生感。
电影呈现给我视觉的极限――不可预料的幻境和天籁,还有最具暴力色彩的场面和灾难,我也是从电影中领略的。即使和千百名观众一起承受恐惧,我也不能减弱心理压力。而那些电影英雄不断历险,刚从巨蟒或杀人狂魔旁边逃生,下一个镜头,他们已经在篝火边炊饮、热吻或熟睡――即便危险再次蹑足靠近。现实生活中的惊惧,只需一次,我就会被终生恐吓,反刍在伤害里。电影让我有幸和英雄一起,参孙般复苏力量和勇气。
作为一个巨大的胃,电影完成两个小时之内的消化。主人公注定在两个小时以内悲欢生死,春天注定在两个小时之内落尽繁花。漫长爱情不需要相应的折磨和考验,一百二十分钟,他们在短暂里囊括了永远。宫殿变成七千二百秒以后的废墟。有时候几部电影都是同一演员出任主角,那么你可以看到其中的魔法与摧残,时间的腐蚀剂如何作用。等不及逝如闪电的光阴,电影让你注视着一个人瞬间老去,他的酒糟鼻、或泡或陷的眼,他绝望之后的宁静。二个小时的消化。我感觉自己正通过黑暗,通过微热而蠕动的肠道……二个小时以后,我将作为废物,被排泄到电影以外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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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窗(2)
尽管看碟更便捷,自由选择的余地大,可我比较排斥,因为它破坏了电影的仪式感。我喜欢银幕无数倍于自己,让我保持在艺术面前应有的低矮。费里尼曾指出,电视进入家中使传播失却了它的“宗教性”,而仪式“只有在剧院或电影院中才可能发生。换句话说,‘集合地点’变成了一间教堂。”
已经有很多年了,每周四,只要我在北京,一定会去中国电影资料馆。一个上瘾的人。一个被电影绑架而向梦想提出勒索的人。我感到持续作用在自己身上的咒符。资料馆的座椅落差比较大,我习惯坐在后排――向上看,顶棚虚玄的光晕,向下看有若身置危崖。我熟悉这里的工作人员,门外的票贩子。偶尔一个叫李顺民的孤寡老人会从几十里地以外赶来,他七十五岁,左眼盲,每月领取国家的最低保障,残疾人证使他坐公交车不用花钱,但他的收入不足以维护他对电影的热情,所以李顺民在门口等待好心人给他一张免费的富裕票……他因此遭到票贩子的厌恶和驱遣。电影资料馆里来的多是常客,在这儿,观众有可能成为熟人。我知道那个学者必然坐在中间隔道靠右的位置,知道那个年轻编导每次等的女士都不同,知道倒数第二排的一对夫妻热衷窃窃私语。别的影院,那些在开演前的光亮里短暂停留过的脸,将被黑暗和遗忘吞没;而此处,黑暗里似乎有秘而不宣的亲人。
资料馆还有一个好处,放的都是原声片,打字幕。虽然少女时期迷恋过童自荣、刘广宁、邱岳峰的配音,但今天我不能容忍异域的脸说本土的话。我宁愿看字幕,无论法文还是土耳其语。追随字幕会有难度,但穿越两个语言世界,我感觉自己像一个正在被翻译的词,或者正在演变的月桂树根上,一个略带困惑的仙女。
陌生人集聚,做同一件事,而这件“做”的事,是以“不做”为表现形式的。他们朝向统一,专心致志。聚众很少不导致盲从或暴力,而电影观众,在黑暗里追随光的降临,安静的脸被镀亮。
我的朋友无法容忍电影院的气息。漆黑一团,众人交换从肺里的空气――Zuo爱是两个人交换体液,他说电影院里有一种集体交媾的气息。他说的对,思想碰撞,情感交欢,所谓激|情,是对规则和卫生的破坏。
有一次他陪我看电影,坐在我右侧。前方观众背影起伏,我能感觉他有热度的身体。想起他对影院的敌意,他的存在对我构成某种压迫。我们的呼吸几乎按照同样节奏进行――呼出的气息在眼前升腾,像瓶口释放了所罗门囚禁的不羁魔鬼。这使我对电影的注意力不断分解。我控制着姿态,背部稍稍前倾,两臂叠加在腿上。他在余光里虚掉了。在电影忽强忽弱的光线里,我有一张心不在焉的脸。那是一部西班牙影片,《热舞探戈》――他们的探戈跳得多么好:蜷曲、弹动有韵律的腿,甩动头颅,小腿绕过去,摩擦对方小腿后面的肌肤……他们配合非凡,带有兴奋感,像一对当众交尾的昆虫。
朋友大概像戒掉公共澡堂一样戒掉了电影院,我则巩固了独自观影的习惯。大约2001年的一个中午,我在影院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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