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身体是个仙境》第7章


幼儿园 9
无法拜访天使,因为我们读不懂星斗在天空展开的地图。
我偷偷溜下床,揭开窗帘一角。风像吹动一片树叶那样吹动着夜晚。连绵的吹动下,使夜晚有了一层不易察觉的起皱的表面。蟋蟀,杜鹃,草丛的声音,夜行人的口哨,母亲的摇篮曲……这些鸣响,好像叶脉,渗透整个夜晚,撑开睡眠宽阔的锦被。
长时间站在地下,脚丫冰凉,但我有预感,奇迹就要发生。
星星的光芒变成半透明的翅膀,它们从那么远的地方飞过来,像一只只金色的蜻蜓。
路途漫长,尽管天使每夜向人间飞临,天亮时分,我们也会和她们失去联系,看不见那些透明的身影。
天使因无法着陆,最终融化。
夜风吹拂星空,吹拂大神的百花园。我希望发现他的办公场所──我把那里设想为像天安门那样有着辉煌檐宇的地方,大神在那里批阅卷宗,处理人间的繁杂事务。但我从来没有如意,只有星星闪动。那座浩瀚花园,一望无际……由于距离遥远,我已闻不到芬芳。
难道,大神只醉心园艺,热衷于栽种夜空发光的神奇植物,他对人的培育根本不感兴趣?
月明星稀,天上一共闪着五颗星星。它们离得不远,我不用转变方向,就能看全。我看到它们中间的三颗同时在移动,两颗比邻的星星拉近距离,还有一颗,半分钟之内,魔幻地消失在我眼皮底下。
按照妈妈后来的解释,我看到的不是星星,是飞机。我不信。我只信秘而不宣的魔法。
我认为自己只是出于某种尚未获得解释的原因暂时被寄存在这个世界。总有一天,来自异域的人会向我敞开光亮中的道路,我将跟从。在飞行的半空,我看到家越来越小,像积木,看到空旷背景下呆呆仰视我的爸爸妈妈。他们吓傻了,我彻底飞走以后,他们才会想起哭呢。
每当他们逼迫我睡觉,不给买我中意的玩具,我都在幻想中报复。
当然我喜欢飞机,尤其当它低飞,向我暴露昆虫般有着硬壳的胸壳和腹部。这个金属的庞然大物,出现在天空太突兀,暗示我存在着另外的力量将它托举。
直到小学快毕业,我没彻底消除幼稚的宇宙梦,热烈向往着飞碟里的铠甲人。我梦见太空舱里的女王,有着|乳白色的、半透明的、吱吱作响的脖子……它旋转得如此灵活,可以像蛇一样自相缠绕。
幼儿园 10
冬天,妈妈带我去北京东四的一条胡同找老中医。天寒地冻,妈妈抱不动我,鼓励我自己走。胡同空荡荡的,屋檐下,是肮脏的积雪。我穿着深蓝的棉猴、条绒棉鞋,一路高喊:“一二一,一二一,坐着飞机打美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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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得的是哮喘,喉咙里呼噜作响。似乎是配备给老年人的病,喘不上气,让我提前感受了活着的威胁。
作为一个仅只几岁的病孩,我从经常摔倒的结冰路面爬起来,含着泪水,坚持着,要去打美帝。
六岁,生病在家,但有时无人照料我。这种疏忽本来会令我舒适。不满两岁,妈妈看门诊的时候就用绳子一头拴住我的腰,一头拴住床头,绳长的半径保证我不会摔到床底下。哭闹没有用处,不到休息时间,谁也不会回来。
问题是,妈妈每天下班都能准确猜出我当天干了什么,她能猜到细节。我没有早熟到领悟出儿童的行为内容有多单调,家长容易从孩子的表情和口气上套出详情。我怀疑妈妈根本没有上班,她在房间某个隐蔽的角落挖了个小洞,躲在后面。为了避免受罚,我独自一人的时候也遵守纪律,对自己有所约束。如果表现良好,我可以得到半块义利牌维夫巧克力。
敬畏执掌者的潜在,自律以免受惩或以期好运……这个过程,与信仰的形成过程和威慑作用相近。对我个人来说,信仰产生于生病时期。
深弯下腰,从自己的两腿间向后看。这是典型的儿童姿势,此后几十年,我再也没有使用这个姿势观察过世界。
但幼儿的我从中获益。一次,我发现自己颠倒了,世界的秩序并没有颠倒,树冠还是向着白云生长。另外一次,我看到宝塔糖打下自己肚子里的蛔虫。
幼儿园 11
她的嘴唇贴近,一个秘密降临。
十七岁的单老师热衷观察天象,一本水彩画绘制的《看云识天气》被她翻得掉了封面。积云,层云,卷云,高积云,层积云,卷层云,卷积云,高层云,雨层云,积雨云……都是要牢记的概念,她必须从它们时常交混的状态中辨出各自形貌。她还知道燕子低飞预示阴雨,如果蜜蜂在细雨中忙碌,不久就会放晴。单老师用红塑料皮本子记录观察到的云彩和物象,本子里夹着一张图片:草原上,风轮转动,一个漂亮阿姨正打开白色百叶箱取出温度计。单老师有时需要画表格。她停下来欣赏自己的成绩,左手握着鲜黄|色的木头尺,右手,指端灵活地转动着圆珠笔……它就像直升机的螺旋桨一样。
这位热爱生活的少女,难以寻找到合适的人来分享她的乐趣,只好选择孩子──尽管他们口齿不清、有时尿床、根本提不出建设性的意见。
她像仙女,从天上的蛛丝马迹判断未来。她把观测结果轮流告诉孩子……就像对待秘密,每次,只告诉给一个孩子。
天上的马群缓慢奔跑,鬃毛被风托起。天上的鱼大得无比,鳞斑从东边一直铺陈到西边。天上的城堡高耸,我仰望它愈见明亮的檐角……它不久就会倒塌。
那些我们引以为秘密的,不过是动物的普遍常识。蚯蚓拱出像人的肠子或脑子那样的土堆,树上的虫窝溢出胶质水滴,都是下雨前兆。为什么动物们通晓,而人类毫不知情?“麻雀洗澡雨要到”,也许因为它们过分聪慧侵犯了人的自尊,才被气枪瞄准……光裸着的麻雀被炸得嗞嗞作响,让我们一起干掉这些讨厌的先知。
它就像个渔夫。轻盈透明、嵌着碎钻的网床中央,睡着一只狰狞蜘蛛。
蜘蛛不是我要的。微雨过后,我在蛛网下的草丛和墙根处寻找蜗牛。我用拇指和食指捏住蜗牛。过一会儿,这枚纽扣活动起来……蜗牛迟疑地,探出可调节长短的触角天线,渐渐,露出它的扁平足。
我曾深信蜗牛听得懂人话。我们把它侧放在地下磨,嘴里念念有词:“蜗牛蜗牛快出来,你妈给你买肉吃。猫不吃,给狗吃。狗不吃,给鸡吃。鸡不吃,最后还是给你吃。”摩擦产生的灼热,迫使蜗牛爬出来,而我以为它是上当来吃肉赴宴的。最后结局:外壳破损,蜗牛晒干在自己的黏液里。
我后来认同,蜗牛壳上的螺旋形结构是自然界及几何学中最富有魅力的形态之一。这时,蜗牛已伴随着童年从我的语言阴谋中逃跑了。
……暗魅之夜。月亮,只剩下织纹螺的壳,是谁,吮吸了它舌头样柔软多汁的肉?
“虹”和“霓”的概念不一样。“虹”的色带排列外红内紫,角半径为42度;“霓”相反,外紫内红,角半径为52度,也叫“副虹”。我能顺序背出光谱,不能释去彩虹曾经带来的美感震撼和迷惑。
大约五岁吧,手臂上爬着一只蜗牛,它沿行进路线留下的黏液让我的皮肤发痒。一条辽阔彩虹,横空,让我忧伤。一定有人幸运,光芒就在脚下,邀请他们登临。离得那么远,那座桥梁并非为我准备。
大约2000年吧,我读于坚的一首小诗:彩虹出来了/“架起一条通向天堂的火车”/只是一个幻觉/学校据此教育学生/努力吧/要不然没有座位。
类似的信念介于宗教和迷信之间:如果够不着短暂停靠的彩虹,就等于错过上天的末班车。是谁,驾着彩虹在雨后广场上空驶?或者,那些神秘失踪的乘客是否凭票入座找到正确的座次?
活着让人不耐烦,从幼儿园到敬老院,自始至终光洁无暇,才有资格顺着彩虹的虚幻路线抵达天堂。
但愿在天堂,上帝对人类足够了解,不必建立解剖室,以满足上幼儿园的小神们蓬勃的好奇心。
后窗(1)
没有人能够抵抗来自背后的袭击。你不知道什么在靠近,带来突然的改变。
世界可以从一个窗口涌现。所罗门王囚禁的魔鬼不断膨胀他的体积,我相信在此之前,他能缩身进入一只瓶子千年,如同我不怀疑神的一滴泪里,能盛尽天下悲苦。小时候好奇,我忍不住回头,观察那个小而神秘的洞|穴。黑暗里的金黄瞳孔――作为一名电影观众,你必须习惯它在后方凝视。
放映机转动,转动,金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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