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告政府》第56章


流出了血。
“你的手是一只死人的手,这么冷啊?”一位同事走上前去大为惊疑。
“我冷。”
“我给你加一件衣。”
“还是冷。”
“再加件棉衣吧。”
“我……喘不上……气来了。”
“你一定是病了,今天不要上了。”同事转过头对导演说,“芹姐病了,换人吧,换人吧。”
“怎么搞的?”导演皱皱眉头,赶快叫另一个演员顶上。
芹姐躲入了厚厚的棉大衣,由一位同事扶着,偏偏倒倒地退到大灯照不到的偏僻角落。她今天太让人们失望,也让自己沮丧和害怕。从她一丝不乱的发型来看,从她一套黑色衣裙最为准确的剪裁来看,从她精心搭配的披肩、耳环、手链以及皮鞋来看,她今天一心冷艳逼人,有一次最隆重最激情的出场,将是万籁俱寂时的一道惊弦,无前无后,若有若无,使任何人都屏住呼吸,害怕被这道琴声割伤。但她眼下一只手缠着纱布,搂着个临时借来的热水袋,大概刚喝了两口酒,喷出了混浊的酒气,成了棉大衣下面一只哆嗦不已的猫。她的指头
还在不断敲击膝头,没法停下来,像拍发一个长长的电报。
事后,一个主事的妇人来给演员们发红包,看了她一眼,把这个电报员跳过去了,红包发给了她身边的人。
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
伟大的祖国,该有多么美,
天也新,地也新,春光更明媚……
到点了,导演安排结束音乐,一般来说,还是安排那种流行歌,而且是较为欢快豪迈的那种,以便人们收哭,从丧礼的悲痛中走出来。亲属和吊客们果然干了泪,甚至有了说笑,一部分支起了桌子,准备打麻将扯扑克守夜,另一部分走出老宜家的院子,跨上了摩托,钻入了拖拉机或者汽车,一时车灯纷纷打开,发动机纷纷震响,浓浓的尾气味道中,他们准备驶入以后忙碌的日子。
临上车以前,芹姐拿到了一个Y型音叉,据说是死者托人交给她的遗物。她还拿到一纸药方——医生也是赶来吊唁的客人,是县城里的一位老大夫,给剧团里的很多人都看过病。他摸了摸她的脉,说她没有什么大病,可能只是一种职业现象,原因很简单,假哭太多以后,真哭就很难了。医生还说,你想想,好些动物也不会哭,要有所表情,只能摇尾巴、垂脑袋、狂跑乱跳、四处抓挠什么的。从今往后,你心里一苦,可能就会出现这种阵发性的哆嗦。这种病对身体倒没有多大的危害,用不着太担心,休息一阵就会好的。大夫只是开了一点维生素和安神丸之类的药。她呆呆地收下了药方,神思恍惚地说:“不会毒死我吧?”一个同事推推她:“要死了,你怎么说的?”
她眨眨眼:“我说什么了?”
“人家好心给你看病开方,你狗咬吕洞宾啊?”
“哦,该死,一张狗嘴,总是给我乱说。你说得对,不会是毒药。我的意思,我本来的意思,是说啊,这个庆祝会害死人。”她瞪大眼睛,脸色大变,意识到自己再一次说错,把追悼会居然说成了那个会。但她没法刹住车,还是滑溜溜直统统不可收拾地一错到底。庆祝会!完了。庆祝会!说完了。说完了就怎么也吞不回去了。她和同事都不知该怎么办。她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觉得它已经再一次混乱如麻。
白麂子
季窑匠是个单身汉,撬着个布包来到这个村子,已经好些年头。他烧出一窑窑青砖黑瓦又结实又匀整,价格总是比别人的便宜,发货时又不计小数,三十五十顺手相送。碰到什么人急难之下开口来借钱,只要他手上有,他从来不说二话,你借八角他甚至还掏一块,有时热情得结结巴巴,恨不得把口袋底子一同翻给你。
有一天,他灰头土脸地下了工,去湖边洗澡洗衣,一去就没有回头,只留下岸上的衣衫
和草帽,第二天被看牛的娃崽发现了,提在手里捡了回来。村里的人大惊失色。一些后生赶紧扛着桨去放船,到他下水的地方寻找和打捞,忙了约摸两个时辰,一篙子终于戳到水下一个沉重的东西。两个后生喝下酒,壮了胆子,潜下水去一摸,果然捞出了一张歪张着的嘴巴以及整个泡得又白又肿的人尸。他的四肢都缠了水草和渔网——看来是不幸游错了方向,被一张捕鱼的拦网缠死在水中。
村民们唏嘘了一阵,各出一把力,挖了个土坑,把他草草下葬了,包括把他歪张的嘴巴又揉又捶又扳又敲,好容易才使它勉强合拢。有人说他是个“祛师”,意思是说他是个法师,虽然只是业余水平,但既然懂点看水碗、剪纸符、收魂驱魔一类小巫术,还是有点别出一格。照老规矩,得让他眼蒙布条入殓,或者让他入土时脸面朝下,以免他死后还能东看西看,眼睛像探照灯一样乱射,搅得村里不清静。但大家念他多年来的义道,情面多少有点抹不开,含含糊糊一阵以后,把防范措施稍稍放宽,只是在坟穴里熏了一把烟,再垫了一担石灰,有点消毒灭虫的意思,好像他是一个虫蛹,有石灰管着,就不会变蛾子飞出坟墓了。根据村里李长子的提议,大家还凑钱买来一丈白布,把他裹了个一身清白和一尘不染。
丧事毕,主丧的李长子看纸钱灰屑在秋风中飞远,重咳一声,郑重发话,说季窑匠虽然上无老下无小,但他还有一个姐姐在石门镇打豆腐,有人在那里看见过的。你们知道吗?
大家说,是的是的。
李长子说,你们谁借了他的钱,赶紧还回来,一起给他姐姐捎过去,也算是活人不欠死人账,阴阳有界两相安。你们明白吗?
大家久久没有吭声。
李长子对沉默有点生气,忍不住点下名来:“辉矮子,你堂客上次肚子里长瘤子,住医院两个月,未必没找季窑匠借钱?”
辉矮子笼着袖子往人后缩:“借是借过一点的,不过……我那堂客早还了吧?好像是早还了的。我……这得去问问她。”
李长子又把目光投向另一个:“友麻子,你前年做了五间大屋,都是在窑里挑的瓦,瓦钱都同他结清了账?”
友麻子还未说话就红了脸,但出言理直气壮:“你不说结账还好,说起这事来……唉,不说了。”
“有什么话说不得?”
“他还倒欠我一千皮瓦哩。现在他眼一闭,脚一伸,我找哪个去要?该我倒血楣。不是看他死得可怜,我还真要到石门镇去走一遭。”
“嘿,你还有灯亮照人家?今天太阳是从哪边出来的?”李长子看看天,表示对这话根本不相信。
“我要是有半句假话,等下就被雷公劈死在茅坑里!”
李长子手中没有证据,没法往下说,只得再次重咳一声,耐心地等待。他发现眼前好些人都目无定珠,吞吞吐吐,东张西望,抓腮挠耳,虽然身子还马马虎虎地在场,但心里着了火,已经无法安坐,如果不是被他的目光紧紧粘住,肯定就会像苍蝇轰的一下四处逃散。最后,只有茂爹出面认了一笔账,说他两年前借过季窑匠八角钱,季窑匠恐怕是已经忘了。他还说明天就去卖鸡蛋还账。
李长子叹了一口气,说人生在世,只有两块金字招牌,一个是仁,一个是义。你们还不还钱,我管不了。你们借没借钱,我也不知道。但你们最好是把脔心放在胸口里,端端正正放好,就行了。
大家都说,当然,当然是这理。
时间一晃过了十来年。这些年里村里发生了一些事情,有人出生了,有人去世了,有的家兴旺了,有的家败落了,倒也正常。随着市场经济越闹越爆,这些年风气不如从前,有人偷牛,有人偷树,有人连电线也割一断去卖废铜,甚至把自己的亲爹亲娘屋外赶,也不能算不正常——这些就不说了。惟独有点让人奇怪的是,这些年村子里老是出病人,而且很多人一病就说昏话,说话的声音和口气都像某个人,准确地说,像当年的季窑匠。比如辉矮子家的那个二毛他,还只有六岁,说昏话时居然有了成人昏浊浊的喉音,半夜里大喊:“坯泥还没踩熟,坯泥还没踩熟!”他一个娃娃晓得什么坯泥不坯泥呢?或者喊:“拿弓线来,拿弓线来!”自从有了山外那些便宜和结实的机制砖瓦以后,村里的两口窑早已废弃,坯桶、荡板、弓线这一类窑匠工具完全绝迹,一般的少年见都没有见过,他一个六岁小儿如何喊得出这等名称?满姨子打老远来看他,还没走进院门,这小把戏就在帐子里嘟哝一声:“满姨子来了。”这更是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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