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座工厂》第9章


晚上九点多钟,两辆大卡车一前一后驶到大中华玻璃纤维厂门前。贺允旺坐在前面这辆卡车的驾驶室里,远远看到江有礼和谢声远一左一右站在工厂大门两侧,焦急地等候着。贺允旺虽然不在其位,却深知企业领导的难处,不禁眼窝儿一热。我们这一辈人真是生不逢时啊!他心中感慨,抬手抹去眼角的泪珠儿。
安乐绪从后面那辆卡车上跳下来,咧开大嘴哈哈笑着:“我们终于又回到组织的怀抱啦!”
六名运输小分队的工人,一个接一个跳下车来。江有礼大步走上去,跟他们挨个儿握手,道声辛苦。工人们对这种首长接见式的官场礼节不很适应。马金钟呵呵笑着说:“真是的,还劳驾让厂长和书记站在工厂门口候着!”
吴宝贵说:“在高台乡车匪路霸的黑屋里蹲了一宿,我才认识只有社会主义好!”
人们哄地大笑起来。
谢声远大声说:“进厂吧进厂吧,先洗个热水澡,洗完澡,喝酒,给你们接风!”
贺允旺小声对江有礼说:“我没有告诉他们助力车禁行的事儿。”
江有礼点了点头:“对,让他们多高兴一会儿,喝几杯舒心酒吧。”
这时候,运输小分队员的家属们陆陆续续到厂里,于是场面愈发热烈。谢声远跟大家一起说说笑笑朝着厂区深处走去。江有礼独自回到办公室,坐在桌前接连抽了三颗烟卷。
他自言自语说:“江有礼你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啊!”
他拉开抽屉,拿出两盒万宝路装进衣兜里。这时候电话铃响了。
刘宝盈在电话里告诉他,陈遇表示愿意接这批货物,由他经手销往外埠。
江有礼大声喊道:“这太好啦!”
刘宝盈说:“你不要激动。陈遇提出,打八折……”
打八折也就是说二十万块钱没动地方就变成十六万了。真是无奸不商啊。
江有礼紧握听筒说道:“你告诉陈遇,我同意让他宰这一刀。”
刘宝盈说:“能折能弯,方为俊杰。陈遇还要求厂方派车将货物送到石门市胜利大路八十四号蓝天招待所大院,最迟后天交货。”
“事已至此,别说送到石门市,就是送到伊拉克,我也没有二话。”
他在电话里告诉刘宝盈,金丽琴打来电话邀请他明天到蓝土地饭店吃饭。刘宝盈立即来了精神儿:“我说那位女花脸对你有意吧从上届全国京剧票友大奖赛我就看出来啦!嘻嘻,你艳福不浅呀。”
江有礼觉得刘宝盈不应开这种玩笑,说了一声再见就放下电话。然后他拿上两盒好烟,往食堂去了。
月明星稀,江有礼走在厂道上,远远望见灯火通明的食堂,蓦然感到这里已经多年没有如此热烈的气氛了。他停住脚步站在黑灯影儿,仿佛注视着天堂美景——食堂里的人们被笼罩在那团灯火之中。江有礼就这样痴痴迷迷看了很久,默默流下热泪。
工厂啊。
这个夜晚,江有礼、谢声远、贺允旺、安乐绪,这四个平时被工人们称为头头儿的人,跟运输小分队以及家属们围坐一团,一碰就是一杯,喝得酩酊大醉。
11
蓝土地饭店坐落在老城区的主要干道上,远隔一公里就能看见它那从天而降的霓虹灯。江有礼没有乘坐厂里那辆老爷车,而是“打的”赶到饭店门前。他穿了一套平常几乎派不上用场的西服,深蓝色的。
走进大厅,一位领班小姐告诉他,金丽琴女士的宴会设在二楼中厅。
二楼中厅金碧辉煌。江有礼怀疑自己走出国门,来到西方发达国家。他是困难企业的厂长,平时根本没有机会介入这种场合。当供销科副科长的时候,他倒是经常参与吃吃喝喝的活动,但与今天的蓝土地的档次还是无法相比。
金丽琴身穿紫色金丝绒旗袍,笑吟吟走上前来,操着比较标准的国语对他表示欢迎。江有礼其实只是在四年前的首届全国京剧票友大奖赛的闭幕式上与她有过短暂的接触,彼此并无深交。想起刘宝盈在电话里开的玩笑,江有礼心里很不自然,只得对着金丽琴女士微微一笑。
金丽琴女士说:“江先生,找一个机会我想与您合作一出戏,你的蔺相如,我的廉颇。咱们将相和啦,您看好吗?”
江有礼连连点头,说好。从金丽琴的姓氏来看,他猜想她的祖上可能是满清旗人。
金丽琴说:“江先生,您的位子在一号桌……”
江有礼找到一号桌,看到刘宝盈坐在六号桌。刘宝盈走过来低声对他说:“江厂长,你坐的位置比我可贵重多啦!”
江有礼也压低声音:“宝盈,你可不能随便开这种玩笑啊!”
这时候一位海外华人模样的中年男子来到一号桌,坐在江有礼身旁。江有礼朝他点了点头:“您好。”
他果然是一位海外华人,朝着江有礼勉强说出一句极不标准的华语:“捏号……”
江有礼猜测“捏号”就是“你好”。
六点十分,出席今晚宴会的高层人物终于露面了。市人大副主任曲一,市政协副主席黄子久,市轻工业协会会长莫载云,他们同时都是市老年协会的副会长。于是宴会自然增添了几分元老院的气氛。三位德高望重的老领导步履蹒跚来到一号桌前,缓缓落座。这时候江有礼终于认识到一号桌在今晚宴会上的重大意义。
他心中暗想:“今晚宴会的主题肯定不是扶贫,金丽琴为什么如此看重我这个困难企业的厂长呢?”
江有礼的左边是那位海外华人,右边是市轻工业协会会长莫载云。
金丽琴女士走到话筒近前,发表讲话。她热情洋溢地将参加宴会的重要佳宾一一介绍给大家。江有礼看到,本市京剧艺术发展基金会会长白思林也在一号桌就坐。这时候金丽琴大声说:“今晚的宴会的真正东道主,是来自海外的英籍华裔企业家托马斯·刘!”
然后,金丽琴手持话筒款款走到一号桌前,俨然一派节目主持人的姿态,扬手朗声说道:“有请托马斯·刘先生!”
坐在江有礼身旁的那位海外华人站起身来,接过金丽琴递来的话筒,朝着宴会厅挥了挥手,大声说道:“吕使(女士)们,先省(生)们,完(晚)上号(好)!”
人们善意地笑了。看来这位英籍华裔企业家属于“香蕉华人”,黄皮白瓤,母语对他来说只是祖先而已。
托马斯·刘操着蹩脚的华语问候了大家,然后改用英语祝酒。他的祝酒辞却是中国式的,很长。金丽琴女士充当翻译。江有礼这才知道托马斯·刘不远万里来到中国,目的是投资实业,加入本市经济建设的行列。
江有礼这时看到房地产开发总公司的总经理廖得宽坐在七号桌。看来金丽琴几乎将本市工商各界的知名人物一网打尽了。
托马斯·刘的祝酒辞结束,人们起身举杯。于是,口腔的咀嚼与肠胃的蠕动,同时开始了。宴会的主题只有一个字。
吃。
江有礼开始走神。他想起了生病住院的父亲。明天一早必须赶到职业病防治院,看一看父亲。母亲过世很早,父亲又当爹又当娘,将孩子们拉扯大了,很不容易。想到这里,江有礼心中蓦地一沉,开始谴责自己的不孝。
金丽琴女土端着酒杯走过来,特意将江有礼介绍给托马斯·刘。双方交换了名片,托马斯·刘笑了笑,颇为费力地操着华语说:“江先生,吾需要一块大地……”
江有礼听罢心里暗想:“需要一块大地你又不是安泰,需要母亲的保护。”
金丽琴解释道:“他的意思是说,他需要一块面积很大的土地,投资建厂。”
江有礼说:“我们大中华厂的土地就很辽阔……”
金丽琴颇有含义地笑了:“所以,我就把江先生请来参加宴会啦……”
“哦,谢谢金女士的关照。”
金丽琴将声音压得很低:“我喜欢跟你同台……”
江有礼举了举酒杯:“谢谢。”
“你喜欢跟我同台吗?”金丽琴将声音压得更低,突然发问。
江有礼怔了怔,然后点了点头。金丽琴满意地笑了,意味深长地跟他碰了碰杯:“预祝合作成功。”
这时他才感到,这位女花脸身上还是颇有女人味道的——这与她使用什么品牌的香水毫无关系。
如果真的能与这位托马斯·刘先生达成合资建厂的意向,大中华玻璃纤维厂不就有救了吗江有礼这样想着,心中不禁升起一股期待。置身企业困境,这种期待居然使江有礼激动起来。远远看着正在逐桌敬酒的金丽琴,他蓦然对她产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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