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里》第10章


我真恨游星的痴情!大难当头,还不快想保全之策,反倒雪上加霜!我不能帮游星做这种串联的事,很坚决地摇了摇头。
“我给你出了个难题……”游星像个老妪一样悠长地叹了口气。
我们凝望远山。
窗玻璃像一幅镜框,镶进无数巍峨的雪峰。那些地图上显赫一时的峰峦,那些令人咋舌的世界之最,都像静止的油画,摆在我们面前。当你看到喜马拉雅山、冈底斯山、喀喇昆仑山的任何一座主峰时,你都注定会失望。它们同你见过的成千上万座雪峰毫无二致。只有极精密的仪器会告诉你:你们确实比其它的兄弟们要高那么百十公尺。但对苍莽的高原来说,这差距实在只是一根头发的间隙。而且从某个特定角度看去,也许近旁那座无名的山岭更高大魁伟更有不可一世的威严气概,可惜它只是个芸芸众生。
高原是由无数无名之辈构成的宏大体系,时间在这里永恒。

那时游星的父亲是师长。年轻骁勇的野战军师长,该是多少姑娘倾心的对象!可骄傲的师长一律不理不睬。功未成,国未报,何谈家!一场血战下来,敌人尸横遍野,冲锋陷阵的师长大捷归来,连根毫毛都未伤。
“做完战斗总结,你给我住院去!”首长像对自己的儿子说话。
过草地的时候,游师长实在走不动,曾趴在这位首长的背上。现在,当年壮健的后背已稍显佝偻,游师长还是唯命是从。
“可我没受伤啊!”游师长挠挠后脑勺。
“那就是身上哪个地方不舒服了。”老首长很肯定地说。
“没有哇!除了头发长了,每个月得剃一回,哪都装备精良。”
“就你这个憨样,真不知是怎么打的胜仗!”老领导发怒了,“叫你去,你就得去,回去好好想想,想出个病名来。明天下午野战医院来接你,到了那儿,你仔细看。看好了哪一个,就用车把她拉回来。记住,可要挑个贤惠的!”
游师长傻呵呵地站在那儿,这里他生平接受的最艰巨的任务。
野战医院住进一位年轻彪悍的军人。
游师长的病号服甩在一边,穿着警卫员浆洗一新的军装,在医院里闲逛。他无法忍受像斑马一样的布衫,只有军服才会给他勇气和力量。
他像以往执行任务般勇猛快捷,只是忘了前辈的谆谆教导。他没有挑选最贤惠的姑娘,而是看中了全野战医院最骄傲的女兵。
所有的女孩子都对年轻的师长另眼看待,惟有这个女兵,依旧在铁丝上晾晒散发着特殊气味的手术中,对走近的师长不屑一顾。
师长感到自己遇到了难以攻克的鹿砦和城堡,他立刻兴奋起来,发动了猛烈的攻势。
“不。我不。”那个后来成为游星母亲的女人,低声但是很清晰地拒绝了师长,“我从看到您的第一眼,就很怕您。现在也是这样。这怎么能在一起过日子呢!”
原来如此!师长还以为洗衣班的小姑娘看不起他呢!师长不想再耽搁了,他觉得这真是一件麻烦事,他还要急着去打仗呢!“我这个人就是这个脾气,爱瞪眼睛,一回生,二回就熟了嘛!”
师长俯尊就屈,游星的母亲依旧不从,师长动怒了:这又不是篮球场,可以随便换人!游师长不想落个挑三拣网的恶名,这已不仅仅是老婆的问题,关系到军人的尊严。
上至野司,下至医院领导,走马灯似的来给小女兵做工作。当游星的外祖父母都被接来劝说时,游星的母亲终于同意了婚事。
游星的母亲只为游师长生了游星,总是骄傲而忧郁。游师长成为游军长、游副司令,依旧威武,依旧具有独特的魁力。天下美丽的女人,并不都像游星母亲那样冷若冰霜。
“怎么办呢?有个女人非要嫁我。”游星的父亲在同妻子讨论这样的问题时,坦率而磊落。假如妻子哭一顿闹一顿,说你从此再不要理那个女人,游副司令员一定会干脆利落地了断此事,可惜游星的母亲单独对墙站立了一会,然后回过头来平静地说:“我走了。把游星留给你。走出你的家门,我就重新是个普通的女人了,孩子跟着你,会有一个好前途。我放心。”
母亲长久地亲吻了游星,把冰凉的泪水灌满她小小的耳窝。当时她正躺在床上,不知道这是一次永远的别离。
作为平民子弟,对权贵们的家眷有天然的敌视,想不到游星有这样的身世!
“继母对我很坏。我说的坏,不是吃不饱穿不暖那种。在我们那种家庭,坏不是用这种形式表现出来。她只是不管我,说穿了,就是不爱我。要一个和你没有血缘关系的人,挚爱你,你也爱他,这挺不容易……认识了伍光辉我才知道爱的力量……”
挺好的谈话,突然混淆进那个穿皮大衣的男人,我急忙扭转话题:“还是说你爸爸吧!”
“他根本就不懂得爱………
“你爸爸万一知道了你的事,会怎么样?”
“不!不!无论受多重的处罚,千万不能让我父亲知道!那样会把他气死的!你们答应过的,你们不能说话不算数!”她声音嘶哑地叫起来。
游星其实深爱她的父亲!
随着战备升级,大家对游星事件的久悬不决,反应也愈加强烈。这是一道辛辣无比的调料,极大地刺激着人们的想象力和正义感。每个人都在同游星境遇的比较中,感到了自身的优越与崇高。越显示对游星的鄙弃,越反衬本人的纯正。同仇敌汽,义愤填膺,怎么谴责那位龟缩在小屋内的昔日的公主都不过分,她的利嘴又得罪过那么多人。她的贵族成分,更使这种愤慨具有了广泛的群众基础。人人都能从他人的苦难中,汲取濡养自尊的维生素。
我不敢说这些情绪我一分没有。但只要见到蜷缩在羊毛中的游星,我就感到深切的痛苦和同情。游星就像一个青核桃,用强硬的外壳包装着嫩弱的内心。那些涉世未深的普通军人们,不敢爱一个高不可攀又性格莫测的姑娘。当终于有人向她表达爱慕之情时,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走向了深渊……

游星能自由活动的惟一时间是上厕所。厕所在半山,我尽量同她慢慢走,让她在蓝天下多呆一会,呼空气,晒阳光。
高原的空气很阴险。初闻的时候,它新鲜而凛冽,像刚摘的雪花梨一样清香。但它很快就会抽走人类不可须臾离开的氧气,充填进一种透明的麻醉剂。吮吸高原的空气,会被它不动声色地引向死亡。高原用看不见的黑手扼住你的脑扼住你的胸,扼住你的心肺和所有空腔,使它们像一只只漏水的皮囊,永远不能充分供给生命的食粮。
稍微不慎,你就会被缺氧击倒在地。无数粉红色的炮沫痰像螃蟹沫似地从你的口鼻涌出,血液被偷换成浓重的铅汁。高原用手轻轻一点,你的肌肉就凝固成岩石,满头的青丝变成冰雪样苍白……
神圣而又残酷的高原啊!
游星走路的时候,极不老实,总是东张西望。遇到迎面而过的干部战士鄙薄的目光,连我都替她难堪,她全不在意,四处环顾。
她在找人。找伍光辉。她以为他会找机会来看她。这件事,整个部队地方人言鼎沸,伍光辉不会不知道游星已失去自由。他没来,说明他一定也受到阻碍……
游星的这点心思,明明白白写在她缺少阳光苍白如瓷的额头和焦灼的幽暗瞳仁里。
听说,地方上远没有我们这么法度森严。伍光辉只写了篇检查,检讨了私自动用吉普车外出的错误,其余的,并无人追查。
这世界有一把女人尺,还有一把男人尺。
这一切,我不敢向游星透露。
天,阴沉沉的,像在孕育风暴。阿里这地方短暂的暖意,像白驹一样走了。
从厕所归来,中间夹一块空旷的谷地。在遥远的过去,狮泉河可能从这里流过。河水变迁了,卵石沉留下来,一排排鱼鳞般地裸在地面。
我和游星一前一后。我有意同她拉开距离,不让她感到被人监视的侮辱。突然,她僵住了。前仰着身子,脖子固定在一个很不舒服的角度,像被人用钢钎钉往了。
顺着她的目光,我迅即找到一个深蓝色的身影。他拎着一个黑色公文包,很急促地朝我们走来。
那身影越走越近,像一只轻捷有力的音符。我分辨出周正的鼻梁,很有棱角的微抿的嘴唇……他穿着一身藏蓝制服,在看惯了草绿的军营里,这蓝色鲜艳悦目。
来人正是伍光辉!虽然他没有穿皮大衣。
游星并没有认错人!在她面临四面八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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