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里》第11章


来人正是伍光辉!虽然他没有穿皮大衣。
游星并没有认错人!在她面临四面八方的训责时,伍光辉迎着高原这个冬季最早飘下的雪花,向游星走来!
游星站着没动。漫长的等待和巨大的欢欣,使她脸上充满圣洁。
我陷入进退维谷的窘境。他俩的接触,显然不相宜。作为执行任务的军人,我理应制止。但在目睹了游星痛不欲生的磨难之后,我又实不忍心阻挠。
我的心在矛盾中煎熬。闭上眼睛,背转身,装作养神?抑或劈头盖脑迎上去,像疱丁剔骨的刀子,楔进他俩之间?
没容我艰难地作出选择,伍光辉一个折身,大步流星拐向侧方,目不斜视地走进通信科办公室。
我费力思索这意外的变故。是不是有人监视?四周空寂,只有无数鹅卵石像煮熟的死鱼眼,目睹这一幕。是不是他为掩人耳目,随手丢下一封信,或是一个纸条?没有哇!只见风儿卷着谣言似地雪花,围着我们上下翻飞。
答案其实现成而简单:伍光辉是在履行正常的公文交换事务,完全是一次偶然路遇。观察他的路线,是一条插过谷地的便道。他没有多走一步路,自然,也没有少走一步路。
我不忍心看游星。她钉在地上的两只脚,仿佛被人钻通了。全身的血液都从那里流失,只剩下薄脆的躯壳。
“刚才……我是不是看错了……人?”她恍惚地问。
我应该骗她。说我不认识这个人或是根本不知道你说的是谁。但是瞬忽之间我没想到这些假话,几乎是本能地点点头:“正是他。伍光辉。”
游星朝着伍光辉隐没的方向说:“他还能工作。这挺好。”
我叫芦花帮我照看游星,跑去把老式电话机摇得像一挺机枪。
“喂!孔参谋吗?我是周一帆,我想见你。”
“周一帆,你终于想见我啦?太好了!我马上跑步就去!”孔博在电话另一头高兴得大叫。
他果然气喘吁吁赶来。
“伍光辉到你们那儿去了?干什么?”我没好气地问。
“他是地方机要交通员,经常与我们互换信件公函,很正常啊。”孔博摸不到头脑。
“他这个人一定有些过人的地方吧?”我问。我心中还存最后的幻想:游星倾心爱慕的人,总该有可爱之处吧!
“又是为你那狐朋狗友!”孔博火了,“实话告诉你吧,我们其实一直小心地爱护着你们,丢人啊!游星把大家的心给伤了,如今大家都等着看戏呢!”
“看什么戏?”我机械地问,头脑木然。
“河南兵等着看豫剧,河北兵等着看梆子,上海兵看评弹,陕西人看秦腔……甭管什么调,都是好戏都热闹。她爸爸就要上来了,她爹要是敢包庇她,众弟兄们就敢不打仗!”
“孔博,你走快走!我不想听你再说下去!”我只觉得神经像钢丝勒进脑浆。
“这可是你叫我来的!周一帆,要是你找我只是为了谈谈游星,下次我将不再奉陪!”孔博也发起脾气。
十一
卫生科全体党员大会,讨论给游星党纪处分问题。
会场上挂着战备动员时的横标:共产党员冲锋在前,退却在后。轻伤不下火线,重伤不哭。
人们三三两两议论着其它话题,几乎没有一句涉及游星。在讨论重大议题之前,往往貌似平和。
我不希望给游星的处分太重,我们相处日久,感情笃深。也不相信能轻描淡写让她过关,她给我们的集体带来耻辱。
“轻伤不下火线这句活还可以,重伤不哭有点孩子气。”我同身旁的人随口搭讪。
“那是打仗时遗留下的口号,革命传统,改不得的。”芦花凑过来说。
我没理她。
老协宣布开会:“游星同志犯了这样严重的错误,我作为政治领导,要负主要责任。”他态度真诚,悔恨之心溢于言表。因为女兵们管理不善,他受到严厉批评。
“我们要纯洁队伍,教育同志,从此杜绝此类事件发生。”他的语锋开始凌厉。
我吓了一跳:这不分明暗示着要开除游星党籍吗?
我用眼去唆游星。她端端正正地坐着,像一根冰塔,虽不断融化,还撑得住架式。眼睛紧盯着“重伤不哭”的横幅。
其后,宣读了当事人的检查交待材料。游星写得很简单,基本上就是我笔录的那些。伍光辉则要复杂得多,而且记忆十分清楚,简直叫人怀疑当初他与游星相好时,就想到了坦白交待的这一天。
假如可能,我真要捂起耳朵,跑出这血腥的房间。我知道这些话像玻璃片,游星被解剖后贴在上面供观察分析。所有的隐私像咸鱼,赤棵裸地晾晒在天地之间。
“同意开除游星党籍的人,举手。”老协像教练员扣响起跑枪,庄严宣布。
片刻的静寂。
游星入党不容易呀!比芦花和我,多花了几倍的汗水!人们对干部子弟,一半是羡慕,一半是苛求。游星的父亲并未给她特殊关照,也许以后会给,以前肯定没有。但大家认为她既然比一般人幸运,理应多受些磨难。她硬是用一点一滴的劳动,改变了人们的印象。她是科里技术最优秀的卫生员,虽说嘴巴爱发牢骚说怪话,真到关键时刻,绝对是把好手……这一切,人们都统统忘记了吗?一个晚上的过失,就能遮蔽人一生的光亮吗?
轻微的声响。
一只胳膊举起来了。游星像中了枪伤的兔子,用无比哀怨渴求的目光看着那个方向,希望那个人能瞧她一眼,哪怕只是短暂的对眸。她要把心中的怨悔告诉他。
那个人没有抬头,只是拼命吸烟。成团的烟雾像湿木柴燃烧,从那人的嘴巴、鼻孔,似乎还包括耳朵眼和眼皮下角,一齐冒出来。
又一声轻微声响。是衣袖与军服下摆摩擦的动静。在死一般沉寂的会场听来,竟像汽车轮胎紧急刹车时刺耳。又一只胳膊举起来了。它位置很低,但明白无误。
游星绝望地把头扭过来扭过去,好像一条牛尾,在忙不迭地扑打成群而来的牛虹……她开始喘息,好像那些手都捂在她的口鼻。
一阵声响。音量比刚才大许多。这是几双手一齐举起。
游星的嘴张成一个椭圆,有稀薄的口水挂在两唇之间,好像在吹肥皂泡。这神情很古怪,像个天真的孩子,突然不认识朝夕相处的人了。
唰!唰!
如林的臂膀举起来了,大家的愤怒终于找到了宣泄的锥形山口。
游星把头伏下了。伏得那样低,直抵双膝。从她的座位背后看去,会以为那个位子是空的。
我迟疑地举起了手。老协正审视地盯着我,别的人也用目光督促我。游星,原谅我。你遭受的是一场暴风雨,大概不会再计较我这一盆水吧?表决所需的半数已然超过,这一票对你是无所谓的,对我却很重要。我还要奋斗光辉灿烂的前程。
我真怕游星在这时抬起头来看我。幸好,直到结束,她始终维持近乎匍匐的姿势,一动未动。
“全票通过。”老协拉长声音宣布道。
“咦!我并没有举手呀!”一个孱细的女声说。
是芦花!
“要处理也得先惩治男的。这种事,男的罪过大!”一向腼腆的芦花鼓足勇气说。
我从此原谅了芦花。
十二
游司令员率领的前线指挥部,于傍晚抵达阿里高原师。从师长到炊事员,都虎虎有生气,仿佛战争已经打响。
大功率的天线矗起来了,这是同北京直接联络的电台。手挟卷宗的陌生军人们出出进进,那是游司令随身的工作人员。增派了许多流动岗哨,你会在最出奇不意的地方看到一道闪光,那是士兵雪亮的枪刺。
是旧地重游了。二十年前,作为解放阿里的先遣部队指挥员,他曾叱咤雪山的风云。在军人的传说中,他像耗牛一样强悍。
其实,此刻的游司令员,正高垫枕头,面色瓦灰,扣着氧气面罩,神智不清地躺在前指司令部的一张床上。
毕竟是岁月不饶人。严重的高山反应,像一排霰弹击中了他。
当然,这是绝密的军事情报。
出师未捷,先失主帅,此乃用兵之大忌。稍一清醒,游司令员便嘱咐他的副手:关于他的身体状况,暂不要向军委报告。路途遥远,再换一位司令员,一是时间来不及。二是对方得知我指挥官突然临阵易人,必然在气势上胜我一筹。三军不可夺帅。“叫最好的医生最好的护士来!明天我要按计划去前沿视察!”游司令用最后的力气说完这些话,昏睡过去。
卫生科成了硝烟气氛最浓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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