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香锦蔷薇织》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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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无奈的事情。因为那一些等待、孤独、煎熬、忍耐,都是因缘际会与命理的注定。谁是谁的果,谁是谁的因,都有稳妥的路数。若是李清照提前遇见赵明诚,若是李清照身体里的能量尚未积存到恰好的分量,那么,一切也未必会有后来。遇见得早不如遇见得巧,不存在任何的遗憾。这就是情意里的因果。
依然是一首词意有一些逼仄的伤春词,但立意伤春的词能做到如此格高韵胜的也是极少的。整首词首末两句是要捡出来说的。
《诗经·伯兮》里说:“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她也说“髻子伤春慵更梳。”其实说的是一个道理。女人所映射出的美是她们谋爱的手段,它必当与固定的那一个男人形成必需的对应。如果那个人不在或者尚未到来,爱情便不得条理,更何况是眉目妆容。而后沿此,那情意便一点一点汇聚起来,落笔成花。
末句“通犀还解辟寒无”,辞意极为婉转,怨而不怒。如神龙掉尾,回应了首句。至此,李清照意识里盘桓的那几绺伤感戛然而止。整首词境不紧不温柔敦厚慢,如同上好香片,饮来缓缓入心。
依然是一首词意有一些逼仄的伤春词。并且这深闺寂寞的情意在此词中表达得稍有局促,南唐中主李璟的那一首《摊破浣溪沙》才将这种情意表达到了极致。让人读后宛如暖暖风尘里迎见前世今生里的知己,个中况味如身亲临一般,深刻得让人惊惶,读罢却又觉情意往复,齿颐留香。
手卷真珠上玉钩,依前春恨锁重楼。
风里落花谁是主,思悠悠。
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
回首绿波三峡暮,接天流。
李璟,字伯玉,徐州人氏,是南唐烈祖李昪的长子。好读书,多才艺。“时时作为歌诗,皆出入风骚”,他的词不事雕琢却字字清雅诚坦,意味琳琅。且不论他治家治国的短处,只来读他这一首《摊破浣溪沙》。
他是在写女子,那种陷入无爱恐慌里的嗜爱女子,或者情心笃定、处境零零的孤独女子。她们不是两类人,是一种人,李清照这样的人。手卷真珠上玉钩之时,已是春恨绵绵。风里落花无主,青鸟不传音信,丁香雨中空结。无望不会是终局,却让奋发的心头生出颓然的悲戚。一抬头,一举手,一张望,一顿足,一颦一笑里都充满着“风里落花谁是主,思悠悠”的意念。这种意念是忧伤的,却又是让人沉迷的。生命总在柔软之处更加有质感。
李璟的这首词雅洁又深沉,婉丽亦宽旷。而它的好,就在于末了的那一句“回首绿波三峡暮,接天流”。词出男儿笔下,那骨血里的宽阔与大气总要在意兴之时坦露出来,那是无法遏制的天性。于是,这首词便比李清照的显得畅达、深广。
但立意伤春的词能做到如此格高韵胜的也是极少的。李清照这首词的清妙也是殊胜的。明人沈际飞在《草堂诗余续集》里评此词说了一句“话头好。渊然”。一言以蔽之。
这个女子落笔填词的撇捺之间怕尚未渗透命里玄机。她依然只如初初涉世的纯洁少女一般端然于这一头凝望。望那比漫长更为漫长的虚妄,在这喧嚣尘世以等待的姿势流盼。
琥珀浓
莫许杯深琥珀浓,未成沈醉意先融,疏钟己应晚来风。
瑞脑香消魂梦断,辟寒金小髻鬟松,醒时空对烛花红。
——李清照《浣溪沙》
时光如酒似琥珀。人人都在这被反锁的光阴里被磨成沙漏。十七岁的她在这一个夜里独自斟饮。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已是稀松平常的事情。深闺寂寂,欲以酒浇愁。而杯深酒腻,未醉即先已意蚀魂消。听得远处钟鼓声声,她的心意映在风里。该来的必会到来。她知道自己仍需要耐心地等待。
瑞脑香消,辟寒金小。她梦断于晨光乍泄之时,钗小鬟松,在日单夜薄的时间里空对荧荧烛花。物我相望,心花荼。炉寒香尽,枕冷衾寒,情何以堪!这些物已不是物,仿佛带着一些宿命的意味,与她的生活一一有了映照。
她写琥珀,以琥珀喻酒。那琥珀本是松柏树脂的化石。红色的叫做琥珀,黄而透明的叫做蜡珀。她写烛花。烛花是蜡烛燃烧时的烬结。梁元帝《对烛赋》里说:“烛烬落,烛华明。”
她写瑞脑。《酉阳杂俎》前集卷一里记载道:“天宝末,交趾贡龙脑,如蝉蚕形。波斯言老龙脑树节方有,禁中呼为瑞龙脑。上唯赐贵妃十枚,香气彻十余步。上夏日尝与亲王棋,令贺怀智独弹琵琶,贵妃立于局前观之。上数子将输,贵妃放康国猧子于坐侧,猧子乃上局,局子乱,上大悦。时风吹贵妃领巾于贺怀智巾上,良久,回身方落。贺怀智归,觉满身香气非常,乃卸幞头贮于锦囊中。及二皇复宫阙,追思贵妃不已,怀智乃进所贮幞头,具奏它日事。上皇发囊,泣曰:‘此瑞龙脑香也!’”
她写辟寒金。南朝梁任昉《述异记》:“三国时,昆明国贡魏嗽金鸟。鸟形雀,色黄,常翱翔海上,吐金悄如粟。至冬,此鸟畏霜雪,魏帝乃起温室以处之,名曰辟寒台。故谓吐此金为辟寒金。”辟寒金在这里就是指辟寒金做的簪子。
这首《浣溪沙》从始句到终句不着一字情语,却是字字都泄露出李清照心里那涓涓细流的缠绵缱绻。那一物又一物裹挟着一缕又一缕的情意将这首词串联着她的心谣,情景相契相生。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说“一切景语皆情语”,就是这个道理。
这一年,李清照十七岁,来到汴京已经两年。她的心思父亲李格非并非没有察觉,只是百般思量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女儿的心思结在他未曾有知觉的某一个时机,也必当要解在他不会知晓的另一个时机。李格非知道,女儿与时光另一头的那一个他,只是缘分尚不足,能量尚不够。孤独的时间还需要更加地长久。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
一个女子若是对自己太苛刻,结果要么是铁树开花,要么是独自陷落在自己营造的幻觉里。李清照是这样的女子,对爱苛刻,对生命苛刻。但这并不表示这样的女子具备识别男人本质的能力。她知道要爱的男人需要具备太多的素质:才华横溢,风神俊朗,侠骨柔情,刚正不阿。她遇到赵明诚之后,她对他断然是这样以为的。但这也不过只是她的以为而已。
她让我想起张爱玲。赵明诚之于李清照,好比胡兰成之于张爱玲。区别是,赵明诚给予李清照的比胡兰成给予张爱玲的要多得多。但是,到后来她们都只是将他们当做自己幻觉里的那一个,以此来做一回自欺欺人的完满。而这件事,张爱玲始终没有做好,李清照却做好了。
孤独带给人的恐惧大于爱情里的辜负。爱情里的辜负与爱的本身没有关联。有时,爱情与爱甚至都毫无联系。孤独是深渊,'福#哇@小&說下^載'粉身碎骨之前,爱情的辜负是如此不愿意被人考虑。它本身就是一件令人赴汤蹈火的事,我们不能因为害怕伤害而拒绝爱。
李清照大致是幸运的。赵明诚虽然在任莱州知州之时蓄养侍妾歌姬,对李清照有所冷淡疏离,但是到底这一些崎岖的路数在赵明诚与李清照相濡以沫的几十年光阴和能量面前显得已是微不足道。我们本就应爱上爱本身。如此,一切都是好的。十七岁的李清照带着满心热望等待着赵明诚,不管不顾,仿佛奔赴一场极乐的仪式。
于此,让我想到赵明诚离世之后的那一段光阴里的李清照,颠沛流离,孤独索居。那时的李清照定然没有忘掉此刻端然等待于深闺里的这一颗纯洁坦诚的心,这一颗少女的心。此地,彼端,两相照映。仿佛穿透了这个大气雍容的女子一生的流景殇情。
【词话二】 自是花中第一流
嗅青梅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
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见有人来,袜刬金钗溜。
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李清照《点绛唇》
这一日,日光丰盛。她独自在院落里摆荡秋千,做一个人的游戏,丝毫察觉不出掌纹的臆动。几个时辰不过眨眼一瞬便消散了去。她恍惚之间听见人声,温润敦厚,仿佛来自心之彼岸。她为之一惊。因那声音用不被知觉的瞬间传到她的耳里,竟能暖到心房里去。于是,她蹴罢秋千,起身寻声踱去。涔涔香汗渗透薄薄罗衣。身外是露浓花瘦,心里是默默温情。
岂料有人走来,她于匆忙惶遽之中落下了金钗,泄露出了怯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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