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香锦蔷薇织》第19章


又一回,她出城游走至天色渐晚尚为归家。湿气渐重,寒气渐凝,她见野草离离,恍然忆起那一年被带往漠北的北宋皇帝和深宫弱质女子们。江南尚且如此寒,遥遥漠北何以堪?百般思虑遥想,终于不忍心酸,吟诗两句:“南来尚怯吴江冷,北狩应悲易水寒。”
一个寻常女子在历史当中的地位,是卑微的,不足挂齿的。纵使她熠熠有光,终究也不过只是用来点缀男人烦人功勋,或者背负男人的罪孽。这竟成了旧时代里女子生命最大的价值。三纲五常是生之准则,情意伸展总要曲尽婉转,对国之忧重也不能例外。
但是,李清照,她直接、潇洒、明白、求索、超越,在她的生命当中,始终秉承爱之深正的原则,横冲直撞。这也正是她生之传奇的内力所在。
清梦好
庭院深深深几许,云窗雾阁春迟。
为谁憔悴损芳姿。夜来清梦好,应是发南枝。
玉瘦檀轻无限恨,南楼羌管休吹。
浓香吹尽有谁知。暖风迟日也,别到杏花肥。
——李清照《临江仙》
二月,庭院深深,春日迟迟。她难得安稳入眠,却又恍然忆起,隆冬的某日清晓,她于半梦半醒之间忽见枝头的那一点笑。是那一种淡粉的微光,轻轻地从角落里溢出来,漫至她的身旁。向阳枝头有梅,辐射于她无以言说的温暖。
但至此时令,却是须眉已不见。只见它,芳姿损减,气韵折伤。不知那窗外梅花兀自憔悴为哪般,仿佛这风华正茂与形容消损之间不过只是转瞬一刹的事情。她觉得它就像姿容消瘦,面色微白的深闺女子。容光的红仿佛要在她女儿身下济世无门的俯仰之间消退殆尽。
她是有志女子,岂能安于陋室。无奈时岁蹉跎,如今非是二八年华,已成四十妇人。她叹慨:南楼羌管休吹。不听《梅花落》,不忍见凋残。她似乎竭尽所能地想要断绝那一些伤痛的妄念。浓香吹尽有谁知。美人迟暮,英雄潦倒。她知道终有一日,那梅将浓香散尽,无人问津。正如她惴惴于心的那一点怅惘。
作下这首《临江仙》的这一年,李清照已经四十九岁。李清照的伤痛绝非简单寻常的“女子善怀”。她只恐这一生就将在这堂里闺中独自扪心,空有咏絮之才,'福#哇@小&說下^載'却别无惊人之处。如此而已。花木兰、梁红玉、红线、穆桂英、樊梨花,这一些女子才是她此刻所歆慕的。
李清照的这一首《临江仙》同前一首一样,都是李清照借欧阳修的词句做引子所作。她在前一首《临江仙》的并序当中这样写到:“欧阳公作《蝶恋花》,有‘深深深几许’之句,予酷爱之。用其语作‘庭院深深’数阙,其声即旧《临江仙》也。”欧阳修的那一首《蝶恋花》之所以让李清照如此钟爱,借句提词,只因它本身便是珠玉。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
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
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欧阳修,字永叔,自号醉翁,晚年号六一居士,谥号文忠,世称欧阳文忠公。吉安永丰(今属江西)人。他与唐韩愈、柳宗元、王安石、“三苏”和曾巩合称“唐宋八大家”。欧阳修创作的诗、词、散文均为一时之冠。欧阳修其人虽仕途多舛,但这并不妨碍他的内心如山水般清透,于出世入世之间把握好尊严,亦不妨他继续做一个深情厚谊之人,直至正寝寿终。
在这一首《蝶恋花》当中,他要表达的是一个独居女子对被男人抛弃之后的怨伤。这一种悲情在他的词当中流淌得十分婉转,却无造作之嫌。
那个女子,被弃离的女子,仿佛就当是这样的景况。花期错落,她开在暮春,他盛于初夏。她于柳丛帘烟当中回忆旧时往事,却始终沉默无语。外人看过去,绝不会知道她内心的波澜涌动,但那一丝丝的迹象却被草木花树看进蕊叶里。任这春光飞过秋千去,此刻,她依然端庄雅致,不掉尊严。
末两句“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最得人心。有人凭此二句道:“望所欢而不见,感青春之难留,佳人眼中之景,不免变得暗淡萧索。感花摇落而有泪,含泪而问花,花乱落而不语。伤花实则自伤,佳人与落花同一命运。是花是人?物我合一,情景交融,蕴涵最为深沉。”说的一点不错。欧阳修词如其人,流转清澈,雅趣饱满。
难怪李清照对“庭院深深深几许”一句颇为赞爱,因他们之间隐隐有一种一脉相承的通透。对爱,对生命,对家对国。唯一的差别只在于此时的李清照尚有求索的执念,却不明其中如若流水过川要“志满倘来”、顺其自然的道理。
撚余香
夜来沈醉卸妆迟,梅萼插残枝。
酒醒熏破春睡,梦断不成归。
人悄悄,月依依,翠帘垂。
更挼残蕊,更撚余香,更得些时。
——李清照《诉衷情》
这一夜,她独饮至醉。销魂缠绵的记忆成为安抚,从脑子里跳脱出来,一再重演。她醉意微醺,卸妆不及,只见头上插戴的梅花花瓣掉落,空有蕊萼残留枝上。这一刻,她看过去宛如一朵凋残的蔷薇花。她不是不知道自己的慵懒憔悴背后的意义,她只是无力时刻在自己的心里反复地提及。她需要给自己的心里保留一块干净潇洒自由挥霍的空地。
后来,酒劲尚未退去,她却被梅香从春睡里熏醒。于此,她竟对这花香产生了怨。只因梦断不能归去旧乡里重温陈年欢爱。在这生灵涂炭的时候,她对旧人旧事的怀念也就只能指望那一点零琐的梦境了。而他与她之间的那一点儿女情长无完顺之貌似乎也是在理的。这样想来,她方才能得到一些熨抚。如若不,她在这一处的落寞足以摧毁她内心镀上的膜。这一切,都是他赐予她的隐忧。她起身侧倚阑干出神凝望。
夜渺渺,帘幕垂在她的视线里。是时明月在,照她云光彩。这一回,她注定又是要彻夜无眠的。他在彼处茫茫的喧嚣里纸醉金迷,她于这依依月下悄悄作“婕妤之叹”。夜漫长,情渺远。挼残蕊,撚余香,得些时。除此之外,她唯有沉默。静由心生。
这首《诉衷情》大约是作于李清照只身去莱州寻赵明诚落定之后所作。学者刘逸生在《宋词小札》里这样说到这首词:“你看,事情有多么琐屑,而写来却多么细腻,表达的人物感情又何其曲折幽深,耐人寻味。……假如赵明诚读了它,绝不会不受感动的。妻子这一缕细微委婉的柔情,难道会比‘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更逊色吗?”当然不会。
那一年,也就是宋徽宗宣和三年(公元1121年)。他尚任莱州太守,有新妇佐伴。她以纯白的姿态穿越茫茫的苍黄,落到他的身边,带着突兀并且萧条的斑斓。他被她的突然出现惊到六神无主,草草将她安置在官署后的书房里。猛然之间,她想起深居长信宫中的班婕妤。她被他打入了冷宫。仿佛。
书房是简陋的。寒窗败几,空无所有,甚至无书可读。她对他的失望从这一刻才开始变得隆重。她侧耳闻见郡宴堂里的饮酒作乐声声。喧哗声拥堵在她的耳里,这是现今他赐予她的声色残年。她觉得她几乎要真的失去那个“赌书泼茶”的爱人了。内心的失望、委屈、追索交融杂糅在一起,在她的身体里横冲直撞。后来,她决定作诗遣愁。便赋诗一首,写成了一首《感怀》诗。
寒窗败几无书史,公路可怜合至此。
青州从事孔方兄,终日纷纷喜生事。
作诗谢绝聊闭门,燕寝凝香有佳思。
静中吾乃得至交,乌有先生子虚子。
这首诗有一个小序。“宣各辛丑八月十日到莱,独坐一室,平生所见,皆不在目前。几上有《礼韵》,因信手开之,约以所开为韵作诗,偶得”子“字,因以为韵,作感怀诗。”独居陋室,她唯有作诗寄情。她说,你已不是那个韬光养晦的你,而我亦有“乌有”“子虚”相伴。至于你与我之间,似乎真的将要被葬送。
如斯情形下,李清照又作了这首《诉衷情》予赵明诚。而赵明诚本质上到底是温善情深的人,因此,他不会不懂得李清照那一些字句里藏着炽烈深久的感情。他能从它的里面看到他们这一生至此共同经历的所有的黑白光阴。那相濡以沫的曾经,是无女可以代替的。
到了宋徽宗宣和四年(公元1122年)初,李清照和赵明诚的关系终于得到改善。而这一切的旧暖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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