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叶红似二月花》第54章


“既然没有意中人,你我又没见过面,为何你父亲提起结婚时你就推拒。”民治又摇头,想赖账。秋芳又说:“想来是有容把我说得不堪,那末,你现在细细看,我到底是怎样不好?”民治瞿然偷眼看。秋芳又说:“大凡对人对事,都要自己体验,不可以耳代目。你将来要出去办事业的,如果时时以耳代目,岂不误事?”民治点头:“你说得对。”秋芳微笑,走近,面对面,轻声说:“有容一定对你说过,我在那教会学校,人家给我一个绰号:老南瓜。你看看我,仔细看看,像不像老南瓜。”说着又扑嗤地笑了。民治在结婚行礼时,稠人广众之中偷眼瞧过几眼,本就惊讶:她不如我想像的那样难看。此时两人单独面对面,他没有拘束,凝眸端详,只见秋芳皮肤白嫩,面目端好,尤其两点星眸,顾盼之间,能使人喜,能使人惧,更能使人的神魂触电一般抖颤,一张不大不小的口,含笑时如光风霁月,坚闭时如山雨欲来。只有那稍稍狭长的前额,俗所谓寿星头的前额,使人发生老南瓜的联想,然而今日秋芳穿的是洋服,梳的是洋式髻,松松宽广的两鬓,减少了这寿星头的狭长度了。民治好像新发现了奇迹,忍不住笑了。却听得秋芳轻声又说:“有容一定还告诉你:我在学校中成了笑料;我的被褥,我的衣服,都成了他们取笑的材料。……”民治打断了秋芳的话,说:“不用再辩论了。有容这嘴巴,咳,我今后不再相信她的那怕是半句话。”但秋芳眼光骤然严肃起来,用了宛曼而坚定的口吻说:“不,民治,要说个明白,而且,也不要单怪有容。大概你不知道那个学校的风气特别得很,你一进去,不像进了一个学校,倒像个医院,学生们的衣服一律是白色的,裙子一律是月白色的,被褥当然是全白的了,谁要是不跟她们一样,她们就编许多笑话。我何难随俗从众,但是我不肯,我不服气,我偏偏用红红绿绿的绸被面,穿各样颜色的衣服,我要反抗全校的不成文的校规——浓重之极的洋奴风气。我为什么要在这种洋奴风气下边低头认小?我不能!”秋芳说到这里,眼光炯炯,一种凛然难犯的神色,使民治又怕又佩服,他忍不住拉了秋芳的手,用诚挚而又喜悦的声调说:“对!做得对!”秋芳嫣然一笑,用那空着的手轻轻抚着民治的肩膀,曼声说:“现在,你说,说一句心里话,我这人,如何?”民治不答,突然拥抱住秋芳,在她的鲜红的嘴唇上吻了一下。秋芳慢慢地脱离民治的拥抱,轻声说:“幸而有容不在家,要是在家,她大概会在房外偷听,你刚才的举动,又该被她编成笑话了。”民治再次拉秋芳入怀,低笑着说:“这是正大光明的,有什么可笑。”秋芳把脸转过一边,避开了民治的嘴唇,半真半假地说:“不,民治,你变得太快,……我不相信,你当真已经十分了解我是怎样一个人了。我们对面谈心,不过这么短短的一会儿,……须要三天、五天、七天的时间,这才可以说……”但是她没法说完,民治的嘴唇封住了她的小巧而鲜红的嘴巴。
一会儿以后,秋芳松一口气说:“我和你从前没有见过面,你不了解我,我不怪,可是,我倒是了解你的。我,从哥哥的谈论中,早猜到你是怎样一个人。”民治又一次拥抱着秋芳,低声问:“你了解我是怎样一个人?”秋芳轻声笑着说:“你呀,遇见天使,就会上天堂;遇见魔鬼,难免要下地狱。”民治把秋芳抱得更紧,气息急促地说:“我一定上天堂,秋芳,你就是天使!”
然而不到十小时,秋芳就自悔失言。民治对于魔鬼的诱惑,也还有抵抗力。那是晚饭以后,客人全散,夫妻俩在房内,促膝长谈时发见的。
上距“五四”快将十年,当男女平等、妇女解放、社交公开、婚姻自由、恋爱自由的新思潮,势不可挡地冲击着这个三千年封建社会的各个角落的时代,出生在并不讲究什么男女之大防的暴发的资产阶级家庭,订婚虽已两三年,可是直到“洞房花烛夜”才见面的这一对儿,当人为的误会初步扫除以后,可以想像到,双方各吐心曲,话是说不完的。总是勇敢的秋芳采取主动,在自己表白和探索对方、交错叠见的亲密热烈的谈话中,大至当前的学业和将来的志向,小到饮食、器用、服装的爱好,都交换了意见;两人愈说愈投机,那个俏净、机灵的伴娘屡次进房暗示,是休息就寝的时候了,但是这一对儿不理睬。谈锋渐渐转到那个微妙的但已解决的问题,即一个月前,听到“要成亲了”的讯息时他们俩的心情,秋芳戏问民治:“听说那时候你想逃婚,当真么?”民治脸红了,忸怩地说:“说它干么,那也是傻念头。”秋芳笑了笑,正待追问,民治却扶着秋芳的肩头,轻声但认真问道:“听说我要逃婚时,你是什么心情?”不等秋芳回答,急又问道:“你生气?你恨我?”秋芳摇头:“不!”“那么,你认为是谣言了,一笑置之了?”“我知道不是谣言,也不一笑置之。但是我料定你逃不了!”民治惊异地睁大了眼。秋芳手梳着蓬松的鬓角笑了笑,又说:“那时哥哥嫂嫂也说你逃不了,可是他们以为趁这还有一个月的空儿,应当把你和我撮合起来,认识认识,互相摸摸对方的脾气。嫂嫂说,这是制造爱情。”“可是后来怎么又不呢?”“我不赞成。”民治在秋芳肩头轻轻捏了一下,笑道:“你为的是要出其不意,一下子把我俘虏了去?”秋芳也笑,点头,同时打个哈欠,站起身来,说:“十点钟了,真该休息了。”民治凝眸看着秋芳的略带红晕的双颊,突然说道:“可是,你不知道,当时又有人替我出另一个主意呢!”“什么主意?”秋芳随便问,又坐下了。“尽管结婚,做夫妻,还欲做得恩爱些,使爸爸不怀疑,然后,拿了钱,到日本去,那时候,……”“那时候就不回来了?”“不,还要回来,即使找到意中人,秘密同居,只要她不吃醋,一年还要回来几次,依旧同你做夫妻。”秋芳的眼光在民治脸上一溜,淡然笑道:“这也不是什么新花样,这几年来,有钱人家的子弟这样分身有术的,多得很呢!民治,你也何妨学个乖呢?”民治以为秋芳怀疑他现在的温存就是实行这个主意,急得睁大了眼,面红色促地说:“我才不羡慕这样的分身术呢!这是侮辱女性,玩弄女性的勾当,我还不至于堕落到这个地步!”秋芳见民治着急,拉着他的手说:“我逗着你玩的。我看准你不是那样的人。我刚才说,遇到魔鬼,你会下地狱;现在向你道歉,我这话说错了。你的确遇见过魔鬼,但是你没有跟他走!”说着,拿起民治的手吻了一下。这时,伴娘又来催请休息,秋芳挽着民治,向大床走去。机灵识趣的伴娘立刻把早已准备好的托盘呈献在秋芳面前,托盘里有两杯酒。秋芳取一杯给民治,自取一杯,两人相对微笑,一口气把酒喝干;当酒杯又放在托盘里,伴娘低声笑着说:“恭喜姑爷小姐,明年添个小宝宝!”捧着托盘,蹑着脚尖,走出房门,把门关上。
日上三竿,院子里树影婆娑,小鸟儿在树上啾啾喳喳叫。秋芳坐在三面镜子的最时新的洋式梳妆台前挽起那鸟窝形的据说是巴黎流行的懒髻,十指尖尖,熟练地捏着托着。她还穿着妃色云霞绉的睡衣,三面镜子映出三个不同的身影,把她的高耸的乳峰,一捻细腰,从不同的角度衬托得分外娇娆。
民治却已穿得整整齐齐,是西装,坐在秋芳左侧,满面笑容看着镜子里的秋芳梳头,他此时觉得秋芳身上没有一处不是可爱的,连那寿星头式的狭长前额也是可爱的。他同时想起昨夜的柔情蜜爱,想起那说了半夜也没了没完亲热的知心的枕畔絮语,不禁全身飘飘然,独自地微笑了。
秋芳在镜子里看见他迷惘地望着自己只顾笑,便也报以甜蜜蜜的一笑,柔声问道:“民治,你想什么,你笑什么?”民治:“我想起昨夜,你呀……”秋芳佯嗔道:“又耍孩子气,说傻话了。”民治急辩:“嗳,昨夜,我说了些孩子气的傻话么?可是,都是我心里的话,我巴不得挖出心来给你看。”秋芳:“可不是,又说傻话了。”民治:“可是你猜,刚才我在想些什么事。”秋芳摇头,又笑了笑。民治正色:“我想告诉爸爸,我一步也不能离开你,我们要一同到日本去。”秋芳:“又来孩子气了。”民治急了:“昨夜不是讲得好好的,我和你一同到日本去。”秋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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