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巴》第25章


我的计划很简单,本周六我和夏朵在补课后结清这个星期的监视酬劳,然后一路跟踪她回家,将举报信塞进她家的信箱。信的笔迹我特意作了处理,夏朵当然会怀疑是谁干的,我会一脸诧异地说不知道,然后把嫌疑推给同样被她举报过的水手服。
因果报应和女人间的斗争,都是万年不变的经典戏码。
但我算准了一切,却唯独没料到一点。
就是夏朵的父亲。
那天夏朵和我分开后招手拦了一辆出租车,我偷偷骑车在后面穷追不舍(有多痛苦我就不说了,不过还好路程很短,而且那时这座城市的路况已经开始显得拥挤了),终于跟着来到一个比较高档的住宅小区。
大楼的铁门使用了当时比较少见的对话监控系统。她拨通了其中一户的对讲机,让家里人给她开门。我和她相隔的距离较远,看不清她到底摁的是哪一户人家,只能看到个大致范围,索性把那个楼层的人都骚扰了一遍,直到有户人家恶狠狠地回了句:她住对门706!
托这个人的福,我转身走向那排蓝色的信箱,找到706号。刚要打开书包去取那封忘恩负义的举报信,却听到铁门后面的楼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我连忙收起东西,装作在研究那个对话系统。从楼里面出来的是个中年男子,神色严肃地拿着一部当时极为珍贵的移动电话在和人交谈,显然是有要紧的急事,钻进了外面停着的一辆黑色大众轿车之后很快开走。因为匆忙,他开门时虽然望了我一眼,却并没有盘问我什么,更没有发现我在看到他五官的一刹那,脸色变得极为古怪。
我目送着汽车离开,又看看那排蓝色的信箱,忽然心脏像被电击了一下,然后鬼使神差地走到铁门前,终于抑制不住内心的欲望,拨通706室的对讲机,过了一小会儿就有人回应了。
此时我不用存心将嗓音压低,声带已经因为激动和诧异而让音调走样了:请问……请问,夏明超先生在家么?
对讲机里背景音沙沙地响着,夏朵那极不耐烦的声音却清晰无比地传了出来:“我爸刚出去,你打他大哥大吧。”
5
在五六年前,夏明超一直是以“夏叔叔”的形象存在于我的记忆里。他是我父亲的高中老同学,关系相当好。我们家现在仅有的家用电器——那台用来听英文听力磁带的录音机,就是当初他出国办事的时候带给我父亲的。每次他来我家,都会给我带一些礼物,比如零食、图书或者玩具。
那时我们家的柜子上曾放过他和我父亲的合影。父亲不爱照相,这是他生前为数不多的几张照片之一,但后来我就再也没找到那张照片。
我最后一次见到夏叔叔,是在父亲的追悼会上。当时母亲哭得呼天抢地,我却没怎么大声哭出来,只是安静地流眼泪,呆望着遗体,像是灵魂出窍般地经历了整个过程。当时与会的还有很多很多神情肃穆的人,有的见过有的没见过。我在他们的脸上看到哀恸,更看到了某种莫名的忧虑——后来他们中有不少人成为来我们家讨债的常客。
正在我为那种忧虑所莫明的时候,有只手拍了一下我的脑袋。我扭过头,看到一身黑衣的夏叔叔,他的手没有离开我的头顶,很温暖地抚摸着我的头发,不住地叹气。我看到他脸上的神色是单纯的惋惜,只是不知道是为活人还是死者。他忽然转过半个身子,然后我就看到躲在他背后的半张小脸蛋。
是个和我一样年岁的小女孩。
那时候的夏朵就已经打扮得很乖巧精致了,但她显然是第一次来到这样的地方,脸色雪白,两只眼睛惶恐地看着眼前臂缠黑纱的小男孩,以及他周遭阴冷沉重的氛围。而我这才意识到她就是父亲还活着时,两家人指腹为婚的娃娃亲对象。但这只是玩笑,夏叔叔的女儿跟着她妈长年在别的城市念书,从未到我家来过。
第一次见面,竟然就是这个地方。
同时也是“最后”一次见面。
后来我才知道,父亲当时借了夏叔叔一笔数额不少的钱来做生意,可惜失败了。父亲死后他却没有像其他债主那样上门来要,这固然可贵,但问题是从那之后他再也没有来过我们家。那时我还一度以为他也发生了什么意外,便问母亲。母亲只是长时间不说话,最后讲:这世间人情总是说不清楚的,暖会变成冷,而冷有时候其实就是暖,你还太小,领悟不了。后来我终于明白,母亲的意思是说,人总是复杂的,夏叔叔当初曾经帮过我们不少忙,现在我们有难了,他不落井下石,光念着当初对我们家的好,便也应该知足。
而当初的娃娃亲,更是从小玩笑变成了天大的玩笑。
那一年,我和夏朵都只有十二岁,像两只尚未孵化的蛋。五年之后,当我们在水手服家附近再度遇到,我觉得她面熟,只想到了财神家的补习班,却丝毫无法将她和夏家的那个小女孩联系在一起。
造化弄人。
我还记得当时在追悼会上,小夏朵和我什么也没说,只是呆呆地互相看着。夏叔叔让她管我叫哥哥,小姑娘却像吓傻了一样。她爸爸见她这么没礼貌,有些恼火,硬是勒令她喊我,还把她往我跟前推。夏朵终于吓得哭了出来,只是声音不大,眼泪比较丰富,但在追悼会现场这样的地方,她这么一哭,倒也合了现场的气氛,夏叔叔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只能转而哄她。而我反倒不流眼泪了,之后一整天眼眶都是干涸的。
追悼会之后吃豆腐羹饭,却没再看到夏朵的影子,想来是她爸已经差人把她送回了家。席间我去上厕所,看到夏叔叔在门口独自抽烟,脸上的表情凝重如海边的岩石,那是我从未看到过的严肃神情。见我过来了,他照例拍拍我的头,捋捋我的头发,什么也不说。等我从洗手间出来,他已经不在了,餐桌边也找不到影子。
那之后,他就从我们的生活里消失了。
6
回家的路很漫长。
那封揭发夏朵的信终究没有塞进信箱,因为假如我举报了,可能从此以后就没多少机会能见到她了。
对我来说,她不只是一个曾在我父亲的葬礼上哭泣的小女孩那么简单。
半路上经过一家小杂货店,瞥到有公用电话。我犹豫了一小会儿,下车过去用五角钱拨了个号码,然后跟夏朵说,我们学校快要期中考试了,班磊的事情要暂时放一放。她没有怀疑什么,说:行啊,反正他这段时间应该也在忙复习吧——对了,你也耍加油哦。
我用她看不见的微笑(或者说苦笑)作为回答挂了电话。
这一步只是拖延时间,我要好好想想以后的打算。
以目前错综复杂的局势,大概真是写个小说都足够了:少男林博恪十二岁时在父亲葬礼上第一次遇到订了娃娃亲的少女夏某,感觉诡异:因为父亲去世成绩下滑最后落进了三流初中,遇到了共苦但没有同甘的兄弟班某:到了高中和兄弟反目,然后某天夏某猛然出现,一直暗恋班某不说,搞不好还会害得兄弟俩陷入麻烦……从小学一直布局到高中,上天对我的磨难的设置可谓步步为营。后来我在网上无意中看到了一句英文俗语,觉得对我当时的处境真是无比贴切的形容:“Fuck my life。”
除此之外,还有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那就是我回去之后到底要不要对我妈汇报今天的惊天大发现。
虽然父亲死后我们生活困难,但母亲还是在一点一点地偿还着那些债务。夏叔叔作为偿还对象之一,却在父亲去世后不久又出了国,并且杳无音信,连家也搬掉了,以至于有段时间我实在搞不明白究竟谁欠了谁的钱。母亲现在要是知道了夏叔叔在哪里,按照她的性格一定会想办法还钱(虽然过程会有些漫长),那么夏朵也就会知道我的真实身份,然后我会更加无法从目前的泥泞局势里安然脱身了。
也许,还是按兵不动最合适吧。
我摁了摁有些发胀的太阳穴,走进自家大楼。母亲一脸不安地给我开了门,还没容我一只脚踏进门槛就说:刚才你们老师打电话找你来着。
老师?哪个老师?我的第一反应是龙虾打的,可能又有紧急任务了:是不是姓龙?
她摇摇头:是你们班主任,说你们班上有个同学……生病死了。
——死了?谁?!
——姓陈的,好像是你们以前的班长。
原高二7班班长陈琛因心脏病突发逝世,时间是昨天,也就是星期五晚上,享年十七岁零三个月。
陈琛家本来就有家族心脏病史,家中曾有几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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