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术》第16章


“我不会听她的。我已经下定决心了,我觉得我这一生,已经注定只能找文科女生了。女演员算文科生对吧?我感觉我是功能性障碍,只能跟纯文科生才能合拍。我如果是插头,文科女生就是插座。如果来个理科女生,我认为那是两个插头的碰撞。我如果是螺母,文科女生就是螺帽,两人一拧就上去。理科丫头就算是螺帽,拧着拧着也滑丝。我妈的‘四不找’很对我胃口,因为医科算理科。”
我忍不住在旁边插一句,“你这不是功能性障碍,你这是性功能障碍。”一想今天是主任在旁边,吓得赶紧收口。
我们打开颅腔,等主任上台。
主任一边做手术一边说:“我刚才在会议上,说有个故事,想跟你们讲,没讲的。这个故事,就是你爷爷的故事。老院长,是中国解放后第一个做脑颅手术的人。当时的条件跟现在哪能比呀!所有的手术都是白手起家,自己琢磨,连工具都自己造。他看到一篇文献,说国外有脑绵这个东西,他很羡慕,这个东西长什么样?他没见过,也不知道,他就买了一口锅,用淀粉加其他一些材料自己熬,熬出了现在明胶的前身。我非常佩服那一代人的动手能力。没有枪没有炮,我们自己动手造。硬是琢磨出了中国的神经外科学。这样一个纯粹的知识分子,在‘文革’时期也被打成了反革命,揪去批斗。那个时候,大家都不做手术了,白天劳动,晚上批斗学习,医学上的领导是不懂医的人。有一天晚上,你爷爷刚被红卫兵批斗完,坐飞机,两个胳膊举到放不平,翻转不过来了。有个革委会头头的母亲脑溢血,需要马上做手术,可找不到人了。能做手术的人都刚斗过。那个人就求到你爷爷。前两个小时,那个人还站在台上对你爷爷拳打脚踢,后两个小时就跪在你爷爷面前。结果,你爷爷一句话都没多说,就去做了。当时,条件那么简陋,环境那么差,万一这个人的妈妈要是死在手术台上,你爷爷第二天被斗死都是有可能的。可你爷爷,根本没有考虑个人的得失。毫不犹豫就去了。”
结果你是看到的。你爷爷活到九十多寿终正寝。那台手术之后,连他的敌人,那些斗他的人都保护他,而且相当大的一批元老,都因为他而受到暗中的照顾和保护,他们等到了平反的一天,以后才有我们这个科的发展,壮大。
我记得你爷爷跟我说的一段话,这段话,我今天再送给你们,希望你们,放在这里。“他指了指心。
“医生和法官和警察一样,从穿上制服那天起,你就不代表你自己。你是拯救的化身。你不能以自己的好恶选择病人,你不能以个人的得失衡量生命。喜欢这个长相的人我就救,不喜欢的不救,对我有好处的我救,没好处的我不救,手术有把握的我救,没把握的我不救。如果每个医生都这样,白大褂就染黑了,你手里的手术刀就是生死判官笔了。你替人决定了生死,而这不是医生职责。医生要训练出一种素养,一种本能,就是死的要往活里拉;活的要往好里拉。每救活一个人,都是对自己的挑战。等你见到每一个病患,都能把自己的情感抛在脑后,你就是好医生。医生这个职业,与技术关系小,与道德关系大。有技术没道德。永远不是合格医生。”
主任拿出最后一个血块,说:“该做的我都做了,下面就看我们运气好坏。”
二师兄笑着说:“主任,我两边的课都上。你给我上道德课,病患家属给我上不道德课。我是怕,你今天这刀要是运气不好,过几天会被打。到时候技术道德对医生都没用,我们需要的是刘翔的脚。那你肯定跑不过我。”
主任信心百倍地说:“人心换人心,四两换半斤。大家这里都是肉长的,你对他好,他不会不通情理,最少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的人都不会不懂感情。”
“主任你是至死不渝的理想主义者。”
“医生必须是理想主义者。往最好的方向努力,做最坏的打算。我先走了。”
我和二师兄苦笑。
红柳:
我母亲眼睛开刀,眼药水不够了。问医生要,医生来一句:眼药水护士也不放过呀。开始没听明白,后来回过味:意思是医生早开够了眼药水,记到了我妈账上,但药水却没到我妈手里,被护士给昧下了。
我父亲住院,临出院的时候,问护士要医生开的药,护士说没有,去问医生,医生说开过了。拿到医院清单,都是名贵药,回头找医生护士,谁都说没有见。可怜我老爸病老妈糊涂,医院里转悠半天也不知如何是好,只有空手回家。
好人也有。
二十年前我老妈手洗衣服。衣服里不知为何有根针就扎进了我老妈的左手掌大拇指的骨头里,跑到医院的急诊室,一个帅气的年轻医生,一边慰问一边细心地取出了骨头里的断针。
多少年过去了,一说起手掌的黑痣,她就说是手术的疤痕,连带着说那个年轻帅气的医生人好脾性好技术好。今天又说起他,说他已是那家医院的副院长。老妈说,看看,人技术好人又好,我说他将来会出息,他不当院长谁当?
总觉得大部分的人民还是知好歹的,懂得感恩的,会记住别人的无私的好。
六六:
医生也是大部分人民中的一部分。
4月7日
旱上大师兄开个大客户,如果按新闻联播的说法,那是百年不遇的瘤霸霸。比瘤霸还大的瘤子,我们叫瘤霸霸。每个科室都很逗,都有自己的专业术语,普外的人称乳癌患者叫“少奶奶”,这种称呼避免了癌字,大家也能听懂。妇科说她们管的是“一室两厅”。
治疗方案商量了很久,从哪里开进去,怎样避免伤到海绵体。那个瘤子长得很像橄榄树或者西兰花,大如六七岁孩子的拳头。光跟家属谈话,都轮番去了三四次。这样大的手术,很难不留下后遗症,反复强调的原因就是希望家属不要存在侥幸心理,出了什么事承受不起。这也是我见过的比较有规模的瘤子。今天一天,组里就开这一台手术,搞不好一大早进去开到晚上出来。
手术室像闹市一般车水马龙,几乎科里的医生都下来看过。
开了颅腔等大师兄的当口,三组的小牛跑来说。今天比较痛苦,打算借你们这个手术室开个刀,教授就今天下午有时间。我赶紧劝他另聘他人,这台手术不晓得什么时候能结束。他跑出去一圈回来说,霉透了,每个手术间今天都客满,订了好几台,就这间只有一台,就你们了,不改了。
吃午饭的时候又看到小牛,他拍着我的肩膀说:“我对你这样没有人性表示愤慨,知道我接你下一台,你还说手术如何漫长,现在不好好去开刀,跑过来吃午饭。”
我一面盛汤一面答他:“不吃饱肚子哪有力气开刀啊!预热一下。”
今天是冬瓜咸肉汤。我刚盛完,全场爆笑一片,大家纷纷点头说,带着情绪工作是很危险的。这世界,什么人都不能得罪啊!
前一阵大家跟总务提意见。要求食堂工作做得细致一点,不要汤里放一大块肉煮,到最后害我们拿手术刀自己分。
今天看来,果然有改进,肉都切开了,可惜只切一半,皮都连一块儿,跟以前一样一大坨,大家拿筷子扯都扯不断。
午餐室是信息交流地。小杜说,孤美人又犯错误了,被病人投诉。
孤美人是上海本地人,有着一种源于本土的居高临下的傲气。这个真跟医生职业没任何关系。我们曾经总结过上海人的特性,在上海人眼里,这世界只有两种人,一种是“阿拉上海人”,还有一种就是“伊拉乡下人”。她最著名的桥段就是,有个病人问她,大夫,我拿外国护照,收费会贵吗?她脱口而出:“我们是三甲医院,收费标准是统一的,外国人和乡下人收费标准都是一样的。”
护士长还替上海人辩护呢,说全国各地人民妖魔化上海人。我跟她说,你到论坛看一下,各地人都掐架,东北人骂广东人,四川人骂山东人,但全国人民都骂上海人。
秦教授立刻回我一句:“你以为北京人就好?北京人也牛叉得不行。上海人自以为大,还能大得过皇城根脚下?上海人看外地人是瞧不起,北京人更恶心人,他不是瞧不起,他是充满了同情。凡不是北京的,都怪可怜的,来的都是北漂嘛!北京人眼里世界只有两种称呼:中央和地方。上次我们开会,汇报成果,北京医院的人诧异地看着我问:‘这么复杂的手术,现在地方也能做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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