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法源寺》第42章


因此,有钱的自然甘心贿赂几十百两银子,没钱的也会卖尽衣服杂物报效;只有穷得绝对拿不出钱的,才真照他们所说的执行。担任捆绑的也一样,如果不满足他们开的条件,五花大绑时便先给你来个骨断筋折。
每年秋决的时候,虽然皇帝朱笔勾掉的只十分三四,留下的有十分六七,但全体囚犯都须捆绑着到西市,等待命令。其中被捆绑受伤的,即便幸而留下,也必须病几个月才能好,甚或成为一辈子也治不好的暗伤。
方苞曾问过一个老差役说:“大家对受刑受绑的既没什么深仇大恨,目的只不过希望弄点钱而已;犯人果真拿不出钱,最后又何妨放人一马,不也算积德吗?”
老差役说:“这是因为要立下规矩以警告旁的犯人、并警告后来的犯人的缘故。如果不这样,便人人都心存侥幸了。”
担任上刑具和拷打的也一样。和他同时被捕受审时挨过夹棍的有三个人。其中有一个人给了二十两银子的代价,只骨头受点轻伤,结果病了个把月;另一个人给了双倍代价,只伤了皮肤,二十天便好了;再一个人给了六倍代价,当天晚上便能和平常=样的走路。
有人见这差役说:“犯人有的阔有的穷,既然大家都拿了钱,又何必有拿多少作分别?”差役说:“没有分别,谁愿意多出钱?”
方苞又写道:“部里的老职员家里都收藏着假印信,公文下行到省级的,往往偷偷动手脚,增减着紧要的字眼,奉行的人是看不出来的。只上行上奏皇帝和咨行各部的,才不敢这样。依照法律规定:大盗没杀过人和有同犯多人的,只是主谋的一两个人立时处决,其余人犯交付八月秋审后概给减等充军。当刑部判词上奏过皇帝之后。其中有立时处决的,行刑的人先等在门外,命令一下,便捆绑出来,一时一刻也不耽搁。
有某姓兄弟因把持公仓入狱,依法应该立时处决,判词都已拟好了,部员某对他们说:"“给我一千两银子,我弄活你们。”问用什么办法,部员某说:“这不难,只消另具奏本,判词不必更改,只把案末单身没有亲戚的两个人换掉你们的名字,等到封奏时候,抽出真奏,换上此奏,就行了。”他的一个同事说:“这样办可以欺蒙死的,却不能欺蒙长官;假使长官发觉,再行申请,我们都没活路了。”部员某笑着说:“再行申请,我们固然没活路;但长官也必定以失察见罪、连带免官。他不会只为两条人命把自己的官丢掉的,那么,我们最后还是没有死的理由的。”
结果便这么办,案末两个人果然被立即处决。长官张口结舌给吓呆了,可是终于不敢追究责任。
方苞说他关在监狱的时候,还见过某姓兄弟,同狱的人都指着说:“这便是把某某人的命换来他们的头的。”……
张荫桓在牢里一边背诵着方苞的文章,一边从现场印证,他发现他置身的,是刑部监中最受优待的牢房。《狱中杂记》说做官的犯案可住优待房,现在他一人住一间,看不到其他牢房的更黑暗场面,也算优待的项目之一……想到这里,远处闻来哀号的叫声,断续的、阴惨的,使他更有动于心。
他是老官僚了,见闻极多,他记得有人跟他谈到刑部狱的黑暗,禁子牢头受贿,名目繁多。有一种叫“全包”,就是花钱从上到下,一一买通,可得到最大的方便;还有一种叫“两头包”,就是买内不买外、买上不买下;还有一种叫“撞现钟”,就是按件计酬,每得一次方便,付一次钱;还有一种叫“一头沉”,专在受刑时付钱,借以减轻皮肉之苦……张荫桓想着、想着,笑了起来。
他自言自语:我这回遭遇的,可算是“全包”,不过不必我花钱买通,光凭我这“户部侍郎”的大官衔,就足以通吃这些禁子牢头了。俗话说“朝里有人好做官”,我今天却是“牢里有官好做人”——要不是这个大官头衔挡着,《狱中杂记》的全套场面,我都要全部见识了。
与刑部狱相对的,其实另一座监狱也形成了,那就是瀛台。
瀛台是中南海湖中的一个小岛。瀛台从明朝以来,便盖有宫殿厅堂,到了清朝,由名建筑师样子雷根据中国蓬莱等仙山的传说,把它变成人间仙境似的造型,但是,现在这一人间仙境,却变成了人间最豪华的监狱——光绪皇帝被囚在这里,这里,几百年来,曾有历代皇帝的寻欢作乐、流连忘返,但是现在啊,剩下的只是可怜的青年皇帝孤零零在假山怪石旁边,流连而不能再返。
虽然他已经无异囚犯,但用他名义对外发号施令,却依旧以假乱真。先是九月二十四日、旧历八月初九,厉行变法维新的光绪皇帝忽然下了一道命令,把谭嗣同等六个人“均着先行革职,交步军统领衙门,拿解刑部治罪”。
紧接着这道革职抓人的命令,两天后,九月二十六日,旧历八月十一日,又下了第二道命令,“着派军机大臣、会同刑部、都察院,严刑审讯”。但形式上只“严刑审讯”了一整天,九月二十人日,旧历八月十三日就下了这样的第三道命令:“谕军机大臣等:康广仁、杨深秀、杨锐、林旭、谭嗣同、刘光第,大逆不道,着即处斩,派刚毅监视,步军统领衙门,派兵弹压。”在这命令还没公布的清早,刑部监上下已忙做一团,开始“套车”了。
“套车”是把死刑犯送上刑场前的外部动作,把囚车套在骡马身上,准备出发。在南所禁子牢头呼喝套车的嘈杂里,张荫桓叫住走道的狱卒,轻松地低声间:“八个人抓进来,有没有留下一两个呀?”狱卒说:“听说留下杨深秀和康广仁。”接着听到外面套六车的声音。他心里想:“这回老太太真算账了,我就走一趟吧,反正活过了花甲之年了,死就死吧!”正在张荫桓静坐待死的时候,远处的牢门一个个开了,嘈杂的声音混成一团,可是,人声并没有近逼到这南所末监来——他居然侥幸的死里逃生了。
开的牢门共六间,分别提出来的,是谭嗣同、杨深秀、杨锐、林旭、刘光第、康广仁。
刑部狱源自前朝的“诏狱”,俗称“天牢”,几百年来,累积了它不少的规矩。规矩中南所、北所两座,东西各有两道角门,犯人释放或过堂,走东角门;犯人执行死刑,走西角门。刘光第被捕时,正是刑部的大官,他知道规矩,一出这门,就是死路,六个人中,他最清楚死刑的作业,如今他亲身来试法了,他感到尖锐的对比与荒谬。
按照通常的称呼,衙门除中间的正门外,左为青龙门、右龙白虎门,白虎门平常是紧紧关着的,只有把犯人押赴刑场前才走这道门。
通常的规矩是行刑前提犯人,或骗他说要开庭——过堂,或说有家人来看你了——面会,犯人一走出牢房外的二门,狱吏从他后面突然用力一推,大喊一声:“交!”藏在二门两旁的另一批家伙就一拥而上,抓辫子的抓辫子、提脚镣的提脚镣、挟持左右臂的挟持左右臂,一起大喊:“得了!”就蜂拥疾驰,像抬猪一样的把犯人抬到大堂阶下,强迫跪在那儿,由原来抓犯人的差官手执提牌,念念有词滚瓜烂熟的向堂上报告。
由堂上略问姓名、年纪、籍贯,完成“验明正身”手续后,告以你已死刑定漱,现在立刻就要执行。然后下令“堂绑”,并用红笔在斩犯标上标朱。一点、一勾后,顺势把朱笔朝前面地上一丢。传说用这支毛笔可以治疟疾,于是大家一阵乱抢。
“堂绑”是一门大学问,堂上一声令下,手下就在犯人身后,手持衣领,往下一撕,把裂开的上衣从两肩向下拉,这时挟持左右臂的就开始向后扭胳臂,如遇到强悍的犯人反抗,狱吏就把随身携带的小铁锤,在犯人肩胛骨上一敲,两臂立刻松软,要怎么绑就怎么绑了。
标准绑法是五花大绑。用绳子从头套上,将绳子两头从左右分开,再交互一抽,就拉紧了,再将两头捆在犯人反背的交叉手腕上,从手腕上再绕过拇指与食指之间,最后打结。这种绑人方法,牢固无比。一经五花大绑后,就给犯人最后吃顿酒肉。所谓酒肉,肉是用篾签插三块生肉,在犯人嘴唇上一擦,表示给你吃了;酒是一大碗,拿着给你喝了,有时候,把樟脑放在酒内,喝了可以昏迷,痛苦自然减少。当然,放樟脑是要暗中给好处才有此优待的。酒肉完毕了,把犯人放在篮里,两人一抬,就出了白虎门。
刘光第他们六个人除了康有为的弟弟康广仁外。都是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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