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灯区》第13章


“对不起,也许我不应该来找你,没有理由。”
“别那么说。不要把我们的关系看得那么绝望。也许……我们可以相互抚慰。”
“我们?”
“当然。因为我们都是游魂。”
“但我们不能相互依靠!”我激动地说。
“能相互抚慰,就足够了。”
“人为什么要长一颗心?我真羡慕那些没心的人。我就不能像给你钱开店的那个富婆一样,没心肝地用钱满足自己的需要。”
他点上一支烟,沉重地说:“其实,这世界上有许多人比你更悲哀。譬如我。”
他消瘦的面孔和深不见底的眼睛刺痛着我。我理解他,他才二十出头,是个有心的男人,一生都抹不去可怕的创伤。
他盯着我看了很久后说:“理解我说的话吗?”
“也许吧。”
“理解,也只能是一部分。你还没有看清真正的我,也不希望你看清。”
“你还有什么?”我疑惑地说。
“有时什么都了解才是残酷的。让你看清我,只会把你吓跑!”
“你在说什么?告诉我!”我断定他心里藏匿着某种不可告人的隐衷。
他紧绷着嘴唇,不再说话。
我陡然感到非常无趣。为什么要追问他的隐秘呢?他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该走了。
外面的雨已经下得铺天盖地。我从皮包里拿出那些花花绿绿的保险套,递给他说:“这个还给你。”
他接过那包保险套,吃惊地说:“我不是交代你要用这个吗?你没有用?”
“和你断了之后,我只糊里糊涂地和一个男人做过两次!”
他哀伤地低下了头。
我呆望着他,憔悴的脸渐渐虚化。
他揉搓着那包保险套,猛地抱住我说:“我们可以再用掉一个。”
“不!”
“我,我不要钱!”他火一般地说。
“这东西早失效了。”
“那就不用它!”他的声音微微抖着。
“记住,我从没嫌过你。”
“那就让我们无拘无束地贴近一回吧!”
我拒绝了,从他的怀抱里挣脱了出来,说:“我得走了。”
他没有再坚持,面孔开始变得庄严,像一尊大理石肖像。他握着我的手乞求地说:“听完我的故事再走好吗?花不了你多少时间的!”
望着他湿润的眼睛,我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悲悯控制了。我答应了。
他说:“说来你也许不信,在这个城市,我突然感觉和我关系最近的女人就是你!所以我想让你知道我的一切。我父母都是大学教授。我学的是机械,毕业后来到这个开放城市闯天下,很快在一家外商企业找到了一份技术工作。但是,由于我的一次疏漏,企业损失了二十万,那是我人生最大的一场灾难。本来,经济责任应该全部由我负担,但那个外国老板是个善良人,看我工作勤恳,又没有积蓄,就高抬贵手,只叫我赔五万,还允许我继续留在企业。五万块,对当时的我来说是个天文数字,如果我继续留在企业工作,凭我的那点工资,存够五万不吃不喝也要三两年。当时,我完全可以逃跑,逃过那一笔债务,外国老板绝对不会为五万块追究我。但是,我天生责任感就很强,所以没逃,发誓一定要在短时间内还清那笔钱。但是,我不能因为一笔债务花掉我三两年的青春。最后只好走上了这条路,完全刹不住车了……我对客人一直隐瞒着真相,总是告诉客人我是高中学历,开过电器修理部。干皮肉营生的男人,越贱,就越容易让女人安心。”
听了他的故事,我非常吃惊,同时也从他身上见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光亮。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也许我们可以建立起另一种关系!”我激愤地说。
继而,我又发现自己说错了话,赶忙解释说:“我这样说,没有别的意思。你出身怎样,有多少文化,在我心里,都是一样的。”
“那又能怎么样?我们注定只能是这种关系。”
接下来,谈话陷入了僵局。这里不是“美人迟暮”,他没必要发挥他的职业能力来防止冷场。在他的服装店里,他不再是一个工具,而是一个人。
我看了看外面的大雨,又看了看他,轻声说:“我该走了。”
“等等吧,等雨小一点。”
我决意冲到雨里去。也许,他会以为我突然精神失常。但我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我需要满足欲望,需要铺天盖地的大雨冲淋。
“你的衣服,我会还给你。”我说。
“不着急,其实我很想在你那里留点什么,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在你那里留些牵挂。我最缺的就是牵挂,我对别人的,和别人对我的。”
“那好,就留在我那儿吧。”
我终于冲进了铺天盖地的大雨之中。
“紫蝶——”
我听见小宝在喊。那声音给了我一种戏剧化的奇异感。我收住脚步,低着头,听着他的脚步声渐渐贴近。
他站在我面前,和我一起淋着雨。他的表情很复杂,我看不出那双眼睛里藏着的是什么。
“我可能很快就要离开这个城市了,去一个没有人知道我历史的地方。所有的,都应该结束了。”
听了他的话,我感到一阵眩晕,脑子杂乱无章地出现了很多碎片似的记忆:“美人迟暮”里的幽暗朦胧;飘浮在空气里的暧昧气味;富婆们的衣香鬓影;漂亮小宝们弹性光润的皮肤;还有许多泛滥着迷惘的眼睛……它们把我压抑得几乎窒息,只想快点从那些碎片中解脱出去。
“好吧。你走吧,走吧。”我有些急躁地说。
“我只对你一个人说了。”
“我会为你保密的。”
“如果是为了保密,我就不会告诉你了。”
我没有说话。我哀伤得不知说什么好。
“你怎么了?”他疑惑地问。
“没什么,我很正常。”
“你孤单,我明白,但我们都要活着,我们没有能力向对方负责。”
“不要再说下去了!”我赶忙打断他说,“我们之间……没有那么多!”
我和他在大雨里,已经被淋成了落汤鸡。
我飞快地从他面前跑走了。也许,除了他,没有人觉得我在大雨里奔跑是怪异的,灯火辉煌的大街上,雨中也有另外一些人在奔跑。
回到家里,我浑身淌水。我打开客厅的一盏壁灯,索性被小宝的衣服包裹着,木立在阳台上任风吹雨打。阳台面对着一片空旷的绿地,昏暗的路灯下,槟榔树叶在风雨中像湿润的羽毛在摇曳。杜鹃花被风雨摧落了,粉红色的花瓣经过我的身体,飘然落在地上,卷来卷去,有些凄凉的诗意。我油然而生一种渴望:如果身边有一个我爱的或者爱我的男人多好——没有爱也行,只要不讨厌。
我是B型血,有人说B型血的女人最有女人味。上大学时,我喜欢看一些“江湖心理学”的杂书,其中有许多是论述血型和性格关系的。书上说B型血人感情激烈而短促,容易爱得死去活来,也容易忘得干干净净。但我似乎是个例外。
洗完一个热水澡,我开始耐心搓洗小宝的衣服。衣服并不脏,我喜欢的是一种接触,哪怕是他的衣服。我搓着衣服,就像触摸着小宝的肌肤。等衣服洗好晒干,放进衣柜深处之后,我连这可怜、琐碎的触摸机会也没有了。
绵绵细雨下了一个多星期,终于停了下来,但小宝没再和我联系。南国灿烂的阳光总是透过白色的窗纱撩拨着,我常常坐在阳台的摇椅里,焦躁不安地感受着时光缓缓流动,生命里没有了可以和自己联系在一起的男人。我只有希望,空空的。
我欲望的闸门已经被小宝不由分说地打开,粗暴而野蛮。那种欲望被维凯推向一个小高潮,又被抛进冰冷的低谷。现在,疼痛渐渐消散,欲望又强烈抬头。每日睡醒,精力充沛 时,我就会被肉欲折磨得辗转反侧,但最终,也只能压抑自己,在沮丧中开始一天的日常生活。这种日子,就是三十岁以后的女人必须经历的炼狱吗?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小宝打电话和我道别。他说已经订好了明天的飞机票。
我放下电话,失魂落魄地跑到卧室里,从衣柜里拿出他的衣服。我抚摸着它们,感觉有些发潮,就小心翼翼地晾晒在阳光里。
我决定夜里去找小宝,在他离开这个城市之前。
那是纯粹的冲动。他要走了,这辈子或许再也不会回来了。
入夜,我抱着小宝的衣服,把整张脸埋在里面。我闻到了太阳留下的味道,我从小就喜欢闻那种味道。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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