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枪老太婆》第138章


到了“地上”,驻进了和平路国民党的市党部里。我则带着孩子们,到临江门的介中公寓,挂出了“脱险同志联络处”的牌子,并在报上发了消息。一青他们找来了十多个人,有的当勤杂工,有的当采购员,有的到被服厂去找来了衣服,还有的到什么地方去找来了奶粉、鱼肝油之类的补品。梅侠负责接待,亚彬负责警卫,一青负责对外联络,我管内务。我号召大家先凑了点钱,去办伙食,脱险的同志们找到了这里,没饭吃怎么行。
正在铺排,来了一个人。这人隔着桌子,看了我半天,然后才上来说:“你,你还认不认得我啊?”
我一看,是个勾腰驼背的小老头,蓬头垢面的,浑身上下襟襟吊吊,没一块好布。我想,这说不定就是我们脱险的同志了,可是看了老半天,实在是认不出是哪个来。那人一下子拉住我的手说:“联诗啊,是我,是老肖、肖中鼎啊!你不认得我了,连你都不认得我了。天哪,我活出来了,我又见了天日了,我见到解放了!……”
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肖中鼎,没想到我会见到这个样子的肖中鼎!当年在万县的时候,他还是个英英武武的军官,现在竟成了这样一个小老头!我连忙扶他到里面坐下,说:“老肖啊,你真是死里逃生啊,晓不晓得我们还有哪些同志逃出来了?陈作仪?刘石泉?丁鹏武?还有谁逃出来了你快说啊!”肖中鼎一边喝着梅侠为他冲的一杯奶粉,一边喘着气说:“不晓得,不晓得啊。当时耳边全是枪声,好多人就在我的身边,一个个地往下倒,直到我们冲垮了那堵墙,跑出好远了,还有人在倒……我躲在歌乐山上的树林子里,躲了三天三夜啊,听见农民们都在说城里解放了,我才敢出来的。我一步一步,从歌乐山走到了这里,这几十里路,也不晓得是怎么走过来的。逃出来的还有,我们都跑散了。我都找到你们了,他们也一定会找来的……”
梅侠听了她肖伯伯这一说,高兴得不得了,蹦着跳着又出去忙了。我看着她的背影,叹了一口气说:“老肖,你听说了刘石泉的什么消息没有?”
老肖停下来问:“谁?刘石泉?让我想一下。对了,是不是那个关在牢八室里的老刘、刘石泉?不错,这个人不错,有骨气,也有办法,既不吃软也不吃硬,敌人把他吊在梁上打啊,也没说出半个人来。”
我说:“是啊,只要说出半个人来,我们全家就也会进了渣滓洞,也就不知道还有没有今天了。”
老肖听了,看看我,仔细想了一下说:“他好像没有跑出来。大屠杀那天,下着雨,天都黑了,敌人才开始点名,第一批就有他,和蔡梦慰他们十二个人一起的。蔡梦慰你不熟吧?诗人,在牢里还在写诗。”
我说:“后来呢?”
“后来,敌人又点了两批出去,都押到了松林坡。剩下的敌人来不及了,就把我们全部都集中到楼下的牢房里,用机枪和卡宾枪扫,最后特务还进去补了枪。我是在敌人补枪之前,拉了一个死人挡在前面,子弹从我的脖子这里擦过去的。”说着他偏起他的脖子,我看见一条深深的伤痕,都已经结了血痂。
我还要问什么,突然听见外面一阵喧嚷,接着就听见了梅侠的哭声。我奔出去一看,一个矮矮的衣衫褴褛的年轻人,正站在梅侠的身边,梅侠拉着他的手,哭得死去活来。一青拦住我说:“诗伯,你让她哭哭也好。作仪牺牲了,她盼了那么久,哭哭心里好受一些。”
我咬咬嘴唇,没说什么,扶着梅侠到里面坐下,那个年轻人也跟了进来。我说:“你和作仪关在一起的?”
他点点头,说他叫刘德彬①,和陈作仪都关在牢六室。我又问:“作仪牺牲了?”
他又点点头说:“他要不是为了掩护我们,也许还不会……敌人扫射的时候,他躲在门后的死角处,没有受伤,可是后来跑的时候被打伤了脚。他一看自己没法跑了,就对我们说我来掩护,你们快跑,说着竟然颤巍巍地站起来,对敌人大声喊你们这些笨蛋,怎么打脚啊?有本事就打我的头,打我的头啊……”
刘德彬说不下去了,好一阵才又说:“要不是作仪他吸引了敌人的火力,我们中的一些人,也许就跑不出来了。我这衣服上,还溅着他的血呢!”
我们全家陪着梅侠,到渣滓洞去认领尸体。
重庆的冬天,灰蒙蒙,雾沉沉。梅侠抱着她的儿子,她那个还没见过父亲的儿子,走在我们中间,默默地一声不响。我们在牢八室的牢门前站住了。离牢门不远,就是同志们突围时推倒的那堵有缺口的墙,墙的周围,横七竖八地卧着一些像木头一样的桩子,仔细一看,是些残缺不全的人体,全都烧成了黑糊糊的一团,哪里还分得出是谁,或者不是谁。
刘德彬和几个逃出来的同志围在一起,说了些什么,然后指着其中的一团说:“梅侠,作仪他当时就是在这里,就是在这里站起来,对着敌人大喊的。也许、也许这一具,就是他,就是你的陈作仪……”
梅侠低头一看,一下子就跪了下去。
我们大家都哭了,哭都哭不出声来。这哪里是人的尸体,这只是一块不过三尺长的焦糊糊的东西。作仪他一个堂堂正正英气勃勃的汉子,一个发誓生要站着生,死也要站着死的人,竟被那浇了汽油的大火,烧成了这个样子……举眼望去,荒草之中,牢门内外,遍地都是尸体,都是烧焦了的、和整座监狱一起、和这个罪恶的世界一起被烧焦了的尸体。什么地方,还袅袅地冒着青烟,带着燃烧后的汽油味和浓浓的血腥在空气中弥漫。苍苍茫茫的歌乐山,默默地站在这个被烈火烧毁的世界背后;在它的后面,还是山,是云遮雾绕的重重叠叠的大山;初升的朝阳透过云雾,把山头涂上了淡淡的血色,像一座座汹涌起伏的血的浪头。这么多年来,我和我的玉璧,还有夏林、金积成、陈仁勇、唐俊清……还有竹栖,还有好多好多的我不认识的人,都踩着这些山峦,一步一步地往前走。他们在我身边不断地倒下,他们用自己的尸骨,为我填起峰谷,托着我和我的孩子们,走到了今天。
我转过身来,前面已经没有山,没有了横亘的遍地尸骨,没有了浓浓的血腥。烟波浩淼的长江上,传来船工们沉沉的号子声,千舟万舸正挂起云帆,直济沧海。
我的耳边,又响起了邓照明同志的那句话。刚刚随着解放大军一起回到重庆的邓照明和黄友凡,昨天紧紧地握住我和一青的手,哽咽着只说了一句话:“你们还活着啊!”
是啊,我们还活着,好多人都死了,我们还活着。我们走到了黎明,我们看到了黎明,而他们,却没有。
不知什么时候,雾散了,柔和的阳光铺洒下来,把一座莽莽苍苍的歌乐山,照得清朗而明丽。
后记
陈联诗是我们敬爱的外婆。多少年来,我们全家一直都在做种种努力,要把她和外公廖玉璧的那些不平凡的经历写成一本书。可是待我们经历了无数的艰难完成了这部书时,已经是一九九五年的春天。从外婆口述它算起,整整过了三十七年。
此书写到了一九四九年,以后外婆的遭遇,就出乎许多人的意料了。解放以后,她任重庆市妇联生产部副部长期间,因种种莫须有的罪名,和一批老党员一起被强行“劝退出党”。曾经为党的事业献出了自己的亲人、献出了自己一生心血的外婆,一下子失去了她视若生命的党籍,心中的凄苦可想而知。但她却没有因为这样的不公正而颓丧。从妇联出来之后,外婆被派到小南海金戒山劳动教养院工作。当时她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了,还患着肺结核病,为了工作,每天要上下一千多级石梯。一年以后,她当选为人大代表。以后,由当时的西南文联副主席邵子南同志奔走呼吁,外婆被调到了重庆市文联。她又拿起了放下多年的画笔,成为一名专业画家。她以画花鸟和仕女见长,尤其擅长画蝴蝶。她画的“百蝶图”等曾参加全国美展,引起有关方面的重视。在文联工作的那些日子里,她还努力学习俄语,想圆当年没实现的赴苏联学习之梦……可是最令她魂索梦绕的,还是那支不屈不挠的革命队伍,还是我们的外公和牺牲在华蓥山下那些可歌可泣的人们。她要把这一切说出来,写出来,这个想法得到了邵子南同志的大力支持。于是,组织安排西南师范学院学生杨淑敏、傅德岷记录外婆的口述回忆材料。当时的重庆作协曾打算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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