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光响亮》第23章


有一天,他正在值班,救护车送来一位溺水的儿童。儿童大约有十二三岁,赤条条躺在救护车上。他的母亲哭倒在车边再也站不起来。医生们对儿童进行急救,在一些机械的作用下,儿童僵硬的身体抽动着,但心脏始终没有跳动,他的脸色也一点一点地变黑。金大印像死了儿子一样,不停地用巴掌扇自己的脸。别人问他干吗扇自己?他面色严肃目光呆板,嘴唇紧紧地咬住。回到家里,他像一截木头立在沙发上,何碧雪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不回答,何碧雪叫他吃饭他也不吃。何碧雪自个坐在桌边吃饭,嚼饭声吧哒吧哒像拍巴掌那么响亮。何碧雪吃完饭,金大印还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何碧雪感到事情不妙,便用匙子撬开他的嘴巴,往里面灌了一勺汤。随着汤的进入,金大印的嘴巴开始磨动,他的身子慢慢地活跃。他说那孩子,他不该死,如果我在江边的话。
走过来走过去的金大印,看见邕江两岸的树木和草丛由青变黄,江水一天又一天地消瘦,冬天到了。元旦节,市体委在江边举行一年一度的冬泳比赛。白发苍苍的老人和十几岁的孩童,露出他们黄灿灿的身体,一个接着一个跃人冷水中。邕江像一口铁锅,浮在水面的冬泳者的头,像铁锅里滚动的汤圆。随着一声哨响,他们一齐朝对岸滚去。
两岸成堆的人群,朝着河中呐喊。按照以往的经验,金大印估计这样的活动会发生一些事故。他站在人群拥挤的江岸,做了一套入水前的准备动作。
两个小时的活动,邕江两岸平安无事,冬泳结束,围观者像水流流向大街小巷。金大印沿着江滨路往回走,走到一家小卖部前,他发觉香烟没了,便站在柜台前买烟。他一边伸手从裤兜里掏钱,一边看着马路的对面。他看见有一个人站在邕江饭店的三层高楼上,正在用沥青修补楼顶。金大印看他的时候,他也在看金大印。他的眼睛像是架设在飞机上的摄像机,镜头对准了如下的一幕。
他看见一位大约六岁的小男孩正朝着一辆急驰而来的面包车奔去,车头即将撞到小孩身上。金大印扔下香烟,大叫一声扑向马路,双手推开孩子,车头撞到他的臀部。他像一只蝴蝶飞离地面,然后又重重地跌落到马路旁。柜台后面那位中年妇女,几乎是和金大印同时扑向马路,她从地上抱起孩子,用手把孩子从头到脚摸了一遍,发现小孩没有受伤,便对着远去的面包车谩骂。骂过之后,她开始用巴掌拍打孩子身上的泥土,一下两下三下,她拍了十几巴掌,才把小孩身上的泥土拍净。这时,她直起腰,对着躺在马路旁的金大印喊,喂,你怎么还不站起来?你受伤了吗?她走到金大印的身边,推了一下他的肩膀。金大印说腿,我的腿好像不行了。她扶起他,他试着走了两步,他们的身子都不停地摇晃着。他说我不能再走了。她拦住一辆出租车,把他塞进车里,然后从裤兜抓出一把钞票丢了进去。车子往前滑动,那些钞票被一只手撒出车窗,像秋天的落叶在风中跳动。
金大印住进省医院外四科,也叫骨科。他的筋骨被车撞断。医生们在他的髓骨上钉上钉子,接拢断开的骨头。他整天躺在病床上,看着白色的天花板,聆听骨头拔节的声音。可是,在这个利欲熏心的时代,谁还会为骨头的拔节而激动?
对于金大印来说,医生们的每天查病都是例行公事,他们穿着白大褂戴着盖住半边脸的口罩来到病床前不闻不问。他们不问金大印为什么被车撞伤?在什么地方被撞?什么时候什么原因造成了这起事故?还有金大印救人的动机是什么?在即将撞车的一刹那,金大印的脑子里想没有想到什么格言或重要的语录?没有人详细地寻问金大印,在医生们的眼里,金大印仅仅是一位急需生长骨头的病人,他们根本不知道金大印是为了救一个孩子而受伤。相对而言,何碧雪因请假照顾金大印而扣掉奖金,每天买菜做饭喂食接屎接尿反而显得尤其重要。
等到领工资的日子,何碧雪到医院财务处替金大印领工资。她发觉属于金大印的那个信封,比往时的瘪了许多。一打听,才知道金大印在住院期间,每个月的奖金也被扣掉了。何碧雪把信封拍到桌子上,说你们怎么能够扣他的奖金?他是为了救人才受伤的。
张会计说你说什么?救人?你说金大印救人了。哈哈,你们都听到了吧?何碧雪说金大印是为了救人才受伤的。我们为什么不知道?院领导为什么不知道?财务处的七八个会计出纳,都用怪异的目光打量何碧雪,他们的嘴里漏出零星的笑声。何碧雪感到从他们嘴里飞出的唾沫,像雨点一样落到她的脸上。她说我去找你们的领导,我现在就去。她抓起桌上的信封,跑出财务处。
何碧雪开始从一楼往三楼跑,她三步并作两步一副急于求成的模样。当她跑进江副院长的办公室时,她在楼梯上憋着的那口气,像决堤的水一样从嘴里喷出来。她已经累得说不出话了。江副院长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说别着急别着急。何碧雪终于缓过气来,她说你们为什么扣金大印的奖金?他是为了救人才受伤的。江副院长满脸惊讶,说救人?
我怎么没听说。何碧雪说你们没有谁问他,他躺在病床上等你们去问他,可你们一个也没去。江副院长说他救了谁?何碧雪说他救了一个小孩。江副院长说叫什么名字?在什么地方?何碧雪说在江滨路,一辆面包车快要撞到小孩身上了,他把小孩推开,自己却受了伤。但是我不知道小孩叫什么名字?也许他也不知道。他受伤之后,是一辆出租车把他送到医院的。江副院长把他手中的钢笔丢到办公桌上,发出一声怪笑,说这就难办了,连小孩的名字他都不知道,谁能证明他是救人英雄?英雄和狗熊差不了多少,关键要看准时机,看谁的运气好。
何碧雪的脸一阵白一阵黑又一阵红,她的胸口明显地起伏着,外衣上的扣子似乎要绷落了。她说你这是天大的侮辱,你不配做领导。江副院长说我不配你配?有本事你来做。何碧雪用棉纺厂女工粗壮的手臂,揪住江副院长的衣领。她把江副院长揪出办公室,揪下楼梯,一直揪到金大印的病床前。在他们的身后,跟随了一大群医生、护士和病人。
江副院长整了整被何碧雪揪乱的衣领,问金大印你救人了?金大印把元旦节那天救人的事重述了一遍。但是他说不出小孩的名字以及面包车牌号,那辆撞伤他的面包车当时就逃走了。江副院长说除非你说出小孩的名字,或车牌号,否则你就不能当英雄,你的医药费也不能报销。金大印说这是你的决定还是医院的决定?江副院长说我的决定也是医院的决定。金大印试图从病床上坐起来,但疼痛迫使他抬起的上半身又跌回到床上。
他说我操你,江峰。你是共产党员,你得摸摸你的良心。我拥护共产党热爱新中国,可是我恨你这种混进党内的坏人。让你这样的人当领导,共产党真是瞎了眼。
江峰仰天长笑,根本不把金大印放在眼里。他只管大笑着走出病房,对着所有的围观者说这样的人怎么会救人?首先他就没有救人的思想境界。围观者的笑声附和着江峰的笑声,他们像合唱团,为了唱一支歌走到一起来了。
金大印用拳头徒劳地擂着床板,然后用后脑勺撞击墙壁。他的脑袋像皮球一样,在墙壁上弹跳着。何碧雪想这是自作自受,所以没有挡他。但金大印的脑袋撞击墙壁的声音逐渐响亮,病房的玻璃窗也随之抖动起来。何碧雪说老金,你要干什么?金大印说想死。何碧雪说你是想让我再做一次寡妇吗?何碧雪在金大印的脑袋和墙壁之间塞了一个枕头,金大印的脑袋被枕头包住了。金大印说他们都不相信我,他们都认为我在说谎,何嫂,你相信我吗?何碧雪说撒谎又换不了钞票,你撒谎干什么,我相信你。金大印抱住那个枕头,不时地用它来擦眼泪。
金大印抹掉最后一滴眼泪,心情由悲伤变为愤怒,他开始后悔当初听了马艳的话。
如果没有马艳,我的屁股仍然是我的屁股,我的髋骨还是我的髋骨。金大印愈想愈气愤,他对何碧雪说我想见马艳。
何碧雪按照金大印提供的号码,给马艳挂了个电话。马艳说你好!我是马艳。何碧雪说我是何碧雪,是金大印的妻子。马艳说哪个金大印?我不认识金大印。何碧雪说你怎么不认识?你给了他三个信封,他只拆了两个就差一点被车撞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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