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光响亮》第55章


的吩咐,只盯住墙根下的那一堆玻璃。那些玻璃闪闪发光,有几块稍大的玻璃还映出了我的头像。在我的头像后面是一间三层楼的楼房,有两颗脑袋正伏在二楼的栏杆上,张望我的后脑勺。我猛一回头,我相信我看见了牛正国。
我朝着厕所对面的楼房喊了一声爸爸,并且跑过马路,扑到楼房前的铁门上。二楼的两个人没有反应,老者木然地站在那里,老者旁边的小孩却对着我莫名其妙地傻笑。
姑姑及时从厕所赶出来,她一边跑向铁门一边扣皮带。她说哥哥,我是牛慧,这是你和我们合影的相片,这是你曾经用过的牙刷,这是你用过的钢笔。老者和小孩从二楼走下一楼,出现在我们的面前。那张我们熟悉的面孔,悬挂在离我0。5米的正前方。我说爸爸,我是牛翠柏,你还记得我们吗?你曾经把我吃进嘴里的三个小馒头打了出来。牛正国摇摇头,他从姑姑的手上拿过钢笔和牙刷,他把这两件物品举到头上,偏着头认真地看了一遍。好像是没有看出什么名堂,他把牙刷和钢笔还给姑姑。姑姑把相片递给他。
他看了一眼相片,对着他身边的孩子说了一串我们听不懂的越南话。孩子跑上二楼,叫来了一位又黑又瘦的中年妇女。妇女问我们找谁?我们说找牛正国,他是我的爸爸,是牛慧的哥哥。妇女看了牛正国手里的相片,对着牛正国耳语一阵。牛正国摇头。妇女说他说他不认识你们。他现在已说不成中国话了。有什么话跟我说。姑姑把他收到的信递给牛正国,牛正国仍然摇头。姑姑又把信递给妇女。妇女说我不认识中国字。他是从东兴跑过来的,他是我的丈夫。这是我们的儿子,已经8岁了。
我的手穿过铁门,抓住牛正国花白的头发,用力拉过他的头。他的头撞到铁条上,就像一只皮球撞到铁条上,发出噗噗声。他们三人惊叫起来。我说牛正国,你他妈怎么不认识我们。当我再次拉他的头,准备撞向铁条时,妇女伸出她的两只手卡住我的手臂。
她说你别这样,你放了他,他已经没有记忆了。他像是受过刺激,什么也记不起来。一分钟前做的事和说的话,他都记不起来。你不能怪他,你松手。我不会松手,我怎么会松手呢,我紧紧抓住他花白的头发,我听到头发脱落的声音。我的手背突然传来一阵剧痛,我缩回手,顺便拔出牛正国的一小撮头发。我的手背上,印满了小孩的牙印。没等我手背上的疼痛消失,他们已转身钻入楼房。疼痛依然像一只虫子爬在我的手背上。
走出芒果路,我发现那位又黑又瘦的妇女跟踪我们,她一直跟到我们住的旅社门口,才转身离开。姑姑说也许他杀过人,否则他不会受这么大的刺激。我说他恐怕是在某个瞬间,突然想见我们了,才心血来潮写了一封信给你。从他留的地址来看,他是想见我们,而又不想让我们看见他。姑姑说他怎么变成这样呢?
中午,那位越南妇女走进我的房间。她从她的衣兜里掏出一个长方形的布包。打开第一层灰布,我看见一块黑布;打开黑布,又看见一块红布;打开红布,露出一块白布;打开白布,是一块黄布;黄布之下,是一层塑料布。她整整打开六层布的遮盖,从里面拿出一个长方形的笔记本。我接过笔记本时,她回头看了两眼,然后跑出房间,跑出旅社。
我锁上房门,开始静静地翻阅笔记本。笔记本的扉页上,写着:大事记。这三个字是我父亲的手书,我十分熟悉。翻过这一页,我看见:
·1976年9月9日凌晨,去学校路上,我想偷,被人看见,打了他一拳,他倒地,后脑勺撞水管,死。走过去看他脸,是个瞎子。
·9月9日晚,到东兴。
·9月10日请人带路,过河,到芒街。
·我的妻子叫何碧雪,女儿牛红梅,儿子牛青松、牛翠柏。
·我家的地址:南宁市兴宁路长青巷21号。
·牛慧,妹,南宁市人民银行。
·在芒街嫖一女人,她说要做我老婆。
·贩卖200克海洛因成功。
·走私汽车三辆。被追,几乎中弹。
·再嫖。女人说她有钱起房。
·同居,等于结婚。女人叫胡丽娟。
·见面,说价钱。
·坚持就是胜利。学越语。
·暗号:5481460
·生小孩,取名牛皮、牛彼岸、牛鬼、牛牛、牛想家、牛中国、牛仔。
·去旅社,赌,嫖。
·没钱,再赚。老三说,不要害怕。
·托老三,寄信。
·我的地址:芒街芒果路10号对面。
·吵,忘记。
·金勺缺点无尾鱼
我又听到拍门声,姑姑问我还去不去找他?我说回家吧。我们收拾行李,结了帐,过边检站,到河边,上船。从船上望过去,东兴的楼顶上挂着各类啤酒。电视、电池、冰箱、洗衣机的广告牌。狗肉的香味飘到了河的中央。我在河的中央,丢掉了牛正国的那本绿色笔记本。笔记本一点一点地被水浸湿,摇晃着像一块木板,像一只纸船,像一张树叶,像一泡大便,像一只避孕套,像一声救命,像一个标点符号,像一本笔记本,慢慢地飘远、下沉。我说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姑姑说你说什么?他一定杀过人,否则他不会这样。
尾巴
艺术学校毕业以后,我分配到话剧团做美工。我常常看我们的演员们排练,也常常随剧团到各地去演出。这样混了七八年,我开始写剧本。团长告诉我,现在人们都像被什么拖着,一个劲地往下掉,要写,你就写向上的作品。按照团长(团长也是导演)的意思,我把剧本修改了一遍。团长说不行,还得修改。我不是专业编剧,我的职业是美工,所以我并不急着修改剧本。我把剧本搁在抽屉里,一搁就是一年。
一年之后,团长已经把我的这个剧本彻底地遗忘了。我原以为没有我的这个剧本,剧团就找不到戏演。谁知这一年,全国各地涌现了一大批先进人物,剧团光演这些先进人物,都演不及,哪里还考虑我的本子。
我把这个本子改编成单本电视剧,到电视台找一位名叫张三秀的导演。张三秀是省里的名导,他曾多次获导演奖。我并不认识他,只是通过报纸的介绍,对他略知一二。
当我把剧本递给他时,他看我足足有两分钟。他说你是干什么的?我说美工。他说这样跟你说吧,如果你拉到30万元赞助,咱们就拍这个本子。我说你还没看本子呢?他说只要你拉到赞助,什么样的本子,我都能拍好,这就是我与其他导演的不同之处。
到哪里去找30万元钱呢?30万,对于我来说比登天还难。我去找刘小奇。他说拍电视?我从来不看省电视台的节目,凭什么要我赞助他们30万元?我说反正你钱也有了,我们玩一玩电视剧。刘小奇说玩?这有什么好玩?有30万元,干吗还要他当导演?我自己都可以导了。刘小奇说那么多废话,不外乎是证明30万元多么重要,而要他掏那么多赞助绝不可能。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拍一个电视剧那么看重,那时我真恨不得把自己卖了,然后用卖自己得来的钱拍我写的剧本。我听别人说金大印在南丹开矿,发了大财。于是我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到南丹去找金大印。
我向县文工团的朋友打听金大印的情况。他们露出惊讶的神情,说他是你什么人?
他可发了!现在他已是千万富翁。我说我是他的朋友。
第二天,姓候的朋友带我进入金大印开采的矿区。我们在一个矿洞边找到了金大印。
他的脸好像几天没洗了,上面沾满矿渣。他的脚下蹬着一双解放鞋。看见我时,他裂嘴笑了一下,说来啦。我说来啦。他说你去找你母亲吧,她在对面的那幢白屋子里。那是矿区里惟一的一幢白屋子,我朝着它走去。
母亲看见我时,不停地抹泪。她的手一下又一下抬起来,抹着她的眼窝,看上去,她的动作就像电视里的慢动作。她说你终于来啦,我还以为你把我们忘记了呢?红梅呢?
她还好吧?我说好,好……我一连说了十几个好。这一年母亲已经60岁了,她的头发像纸一样白。我说你都差不多老死了,还呆这里干什么?是为了钱吗?母亲说不为什么,只是给老金煮煮饭,给他看着这个地方。母亲对南宁已没有什么印象,她愿意呆在山里,她甚至发誓要死在这个地方。
晚上,我跟金大印谈了电视剧的事情。他说不就是30万吗?我答应。我说你真是个好人,是一个懂艺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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