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相思》第13章


去台中之前,售票口卖玉兰花的妇人,把花交给他,他接过来,递给我。那微润的香气环绕着我们,直到月台。我要带着花去旅行,他将花取走保管。
火车开动以后,他指给我看,遗留在月台柱子上,铁钉悬挂着的那一串玉兰花。
“只有我们两个人去,你不需要玉兰花。”
他把玉籣花留在月台,也许被风吹进枕木的空隙中。几个世纪后,整座城市湮没了。
再过千百年,这个曾有高度繁荣文明的城市被发掘,考察的人在月台遗址挖出一串玉兰化石,于是臆测,和爱情有关吗?和离别有关吗?
那买花的男人和簪花的女人,最后到底怎么样了?是否厮守终身?可会共偕白头?
那一次,其实是我们最后的旅行。
生命中最深幽瑰丽的窗景,被绝决地关闭了。眶啷!一阵震裂灵魂的声音。
而我仍在,能感觉、能看、能听,逐渐由痛楚的绝望中一吋又一吋的活过来。
曾经,这扇窗让我看见广阔的天地,爱和美。一千七百个日子,没有丝毫怨尤或者遗憾,甚至,在我蓦然失去以后,犹存感激。
这一段情事,只是结束了;并没有毁败。
河洲上的睢鸠是怎么叫的?
关、关。
18 与爱情错身
你听见我吗?那愈走愈远的你的背影。
我在心中呼唤你,一种虔诚的情绪。
我将不再爱你
如果不能,不能爱全部的你,我只得远远地离开。如果不能爱你的全部,我将不再爱你。
因为不完整的爱,会撕裂我们的灵魂;啃噬我们的神经。
终告,支离破碎。
喷嚏
毫无防备地,我打了一个喷嚏。这是不是,你隔着茫茫流动的人海,传递思念的讯息?
有点阳光,照耀着从身体里窜出的透明颗粒,细微地,散进空气里,每一颗都镌着你的名字,乘风而去。
我停下手边的工作,揣度你流浪的方向;全心全意地准备,下一个喷嚏。
我爱你
说出这三个字,几乎在同时,谁也不肯延宕。纵然是无星无月的沉夜,我们都听见,再清晰不过。
爱,此后,我们竟在生活中失去了这个字。努力寻找类似的字汇来替代:喜欢、心怡、眷恋、痴迷、难舍……等等。因为太珍贵,再不愿重复,遂在今生失去了这字。
久了,爱,已在岁月里湮没,只剩下最真实的——我。
你。

趺坐在一大叠尘封书籍前,翻动寻找可用的资料。
透明的修长花器里,养着几枝新鲜玫瑰。
突然,一本书的扉页边缘,尖利如同薄刃,割过我的手指。
迟疑着,我看见扉页上,你的签名。或许已在黑暗中,等待了上千的日子,为的是此刻?血珠自伤口滚出来,疼痛的感觉苏醒。
我捏住伤口,指尖雪白麻涩。
似有若无的玫瑰芳香里,思索着,这些年来,我是否也在无意中割你?或许不只一次?
那时的你,如何止血?怎样使伤口愈合?
距离
两个人。
只有两个人。毫无挂碍的在一起,紧密偎依,好近好近的距离。
只有两个人。找不到沟通的频道,各自营筑,好远好远的距离。
两个人之间,是最短的;也是最长的距离。
你听见我吗
比预定时间稍晚才抵达拥挤的会场,因为一路上都与自己争战:去;或不去?
我来了,因为你会在。尽管事情仍然艰难:却多了些盼望。
所有的人声笑语都化为烟气腾腾。炙红的面容,亢奋的音调,费力地想让别人看见或听见;我在角落里静静看着,以及听着。
忽然,看见了你,隔着许多浮动的;像鱼一般的人群。你正微俯头,与一位年长妇人谈话,我所熟悉地、专注地侧影。而后,你走得更远,和人握手寒暄。我的耳鼓充满各式各样的声音,汇流成大海的波浪。
我尝试呼唤你;并不像在梦里那样急切,只是温柔地叫你的名字,在心中。
让我的心,和你的心,在原始的混沌苍茫中互相找寻,而后依靠。
你听见我吗?那愈走愈远的你的背影。
我在心中呼唤你,一种虔诚的情绪。
你停下来了,不被什么人耽搁,径自停住,并且转身。于是,你响应了我的呼唤,用眼睛说。
嗨!
你抿住唇畔忍不住的笑,从那一头笔直地走过来。所有的声音都呈现了真空的静寂。
只有我们心灵的对话。
你迟到了。
是的。可是,我终究来了。
你来了。这样很好。
沧桑
朋友们都说,我的稚气已被一种成熟的冷静取代。
这是含蓄的说法,其实是老了吧!
你这几年来顺心遂意,未经坎坷销磨,怎么能老了?朋友不以为然地。
他们并不知道,爱上你,便是生命里的沧桑。
我只能毫无选择地,渐渐老去。
结婚
让我们结婚吧。假若你说。
六月的蔷薇恣意绽放了满架,是适于婚礼的季节。
假若你说了这句话,我只能应允做一个安静而美丽的新娘,垂拖在裙襬下的层层长纱,洁白似雪,不染尘埃。
站立在圣坛前,说:我愿意。
你也说:我愿意。
然后,你将戒指套住你的新娘;而套住我的中指的,是我的新郎。
同年、同月、同日,同一个时段,城的这一端与那一端的教堂。
我们、分别、结婚、了。
你是我生命的缺口
失去缺口的我和你,将拥有比较圆满的生命?
或者,仍然活着,却任性灵崩散,渐渐流失?
山是沉默的,我说。
邂逅了这些年,你一直用极大的制约和耐力,安静地守候成山的姿态。
于是,我说,山是沉默的,无论岩石或林木,都很端整肃穆,只在白云缠绕之际,显现一点温柔。然而,某些时候,仍是禁不住,以轻灵的山泉或激越的瀑布,透露掩抑不住的秘密。
关于你和我和爱情的消息。
你点燃一支烟,不很顺利地。片刻之后,将烟捻熄,转头望向窗外,似乎是专注地,双手交握在桌面。
轻微却很清晰地,你说:你是我生命的缺口。
我知道。我知道这句话的意义,因此,竟想不出任何言语。
到你山中的屋里去的时候,无论天气多么炎热,我总穿一双雪白的袜子,因为不惯在潮湿冰凉的石板地上行走的缘故。
有一次,你突然认真的问:“袜子里面是什么?”
你以为袜子里是空无一物的;你以为这个穿袜行走的女子其实是不存在的。
如同来时,我们越过一条上坡的小径,你倾听以后,停住脚步,“为什么听不见你的气息?”
我只是呼吸,并不喘。
“我害怕你突然停止了。”你的眼里有着想象的恐惧。
我在你的石板地上,总是跑得乒乓响,以确定自己曾经来过,而不是一场令人怅惘的梦。
每届冬季,你便关闭山屋,变得更安静。
那年,山屋在初秋便关闭了,当我孤单寻来,门锁已然锈蚀,窗缝新生绿草,我知道,它的主人必然远去,跋涉万里之遥。
我将白色的长茎荷花插进门环,便离去了。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你是我生命的缺口。我始终没有说,怎能企望你了解?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但,我后来常常想起那只古老泛绿的门环,一个没有缺口的圆圈。
失去缺口的我和你,将拥有比较圆满的生命?或者,仍然活着,却任性灵崩散,渐渐流失?
赴美之前,你问我最想看的风景是什么?
金门大桥!
我的欢呼如风,吹掠过浩瀚海洋。
旅途中,竟然没有错过你的信:算一算行程,你还没到旧金山我的梦魂却已登上金门大桥那桥真红便是在黑夜中也不褪色桥下是海海上有雾你若来时观看风景别忘眨眼免得让雾湿了睫毛你若来时赶在太阳初升以前应当可以看见我在晨光中渐渐淡去的身影我到桥上时,太阳已升得很高了,那桥缆、桥栏,甚至连桥畔的路灯,都是鲜艳亮眼的红色。这是一座通往金矿的、通往辉煌梦境的巨大门扉。若干年前,许多离乡背井的人,便从这里展开一生的追寻。
那桥始终固执的红着,在许多人记忆的夹层里。
可是,这一回,登上金门大桥,我看见,桥的另一头,已变为黯淡的银灰色。
据说,这种红色的涂料,会散发有害气体,不得已,只好改变金门大桥的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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