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白人》第43章


吴三更才发现,左前方,的确有一个灯塔在闪光。
“不可能吧……你有地图吗?”章鱼又问。
“什么地图!我在这里住了七、八年,从没听过什么……渡口!”
灯光离开了,老头的身影缩回到那个壳一般的封闭中。四周恢复了宁静,雨声轻吻着听雨人的耳膜。此刻,在另一条路上,乌龙女正把她的命运交给那雨声的召唤——浑天仪也迷路了。乌龙女一个人,在细雨中,默默朝前走。
这是一条伸向水中的柏油路,经年的雨水摧残了路面,一路走去,天空里慢慢出现了清冷的水光。水光波动着,随着她走动的深入,那光亮也在一点点地移动,直到她没入的形象完全浮现在清冷的波纹之间。
乌龙女觉得,自己好像是一滩无拘无束的生物液,被一种非人化的力量控制,在某个瞬间——或者她注定要体验的感觉里,钝化、封闭、自足、分裂,最后归于无形。
那冰冷的水纹慢慢荡开去,融入黑暗,黑的暗的浓的阴的残缺的幕后纸片浮现而后迎面扑来——乌龙女突然一阵晕眩,扶着杆栏,身子虚脱得厉害。
假如有另一对目光,会从对面看到她的身体被黑色穿透时挣扎与衰竭的象征,那不是唯一,那是全部——慢慢弯下腰,慢慢将自己的腹收紧、收紧,在一个缓和的平台上,等待、等待着,让忍耐和软弱成为凝固的姿态。等这一切过去后,乌龙女相信自己的身体有了依附(无知的肉和骨骸的依附),跟着,她会继续这种走动,走到路的尽头——乌龙女发现这是一个码头。
在一根枯木上,有四个歪歪扭扭的文字:平桥渡口。
“浑天仪,渡口找到了!!”乌龙女转身喊道。
没有回音。
“浑天仪,快来!!”
“浑天仪——”
“渡口到了!!”
一片死寂中,只有雨声的寂寞。
浑天仪不知在什么地方。
他消失得就像他根本没有出现过一样。
“浑天仪!浑天仪!”
仍然没有回音。
乌龙女有点害怕了。
“浑天仪!”她又喊了一声。
一截朽木突然栽入水中。女人听到了,朝前走了几步。
河面上,除了黑暗和若有若无的水纹,并无其它异物。
野渡无人。
亦无舟。更别说“自横”了。
女人朝前又迈了一步,一尺远的地方,那截朽木突然从水底冒了出来。冷风里,几乎是一瞬间,她感到体内的热量一下子被那截朽木吸食尽了。
一片死寂。结局早已注定。
雨沙沙落着。有人再也听不到了。
没有什么可以明白的,没有,什么也没有。
此刻,在另一条路上,吴三更发现有一个黑影正慢慢逼来——借着灯光,他笑了,随后,他的脸色一片惨白。
是封喉。
2005年9月25日完稿于北京木樨园。
(正文完)
梦境之雷峰塔篇
雷峰塔。
我醒来时,天已大暗,一阵蓝光滚过天际,漫天飘满了四分五裂的液态颗粒。我的目光越过油布伞的外沿,望着茫茫中一条孤舟的江面。雷峰夕照的美景,我看不到了。
我在等我的乌龙女。
我感觉我的周围是一个孤立的水团。我醒来时,这个偏远的小镇已被暴雨冲刷得支离破碎。我看到它呻吟在雨中的沉沦,一条桅杆倒了下去,大街上没有来客的踪影,酒旗不见了,沿街的菱花窗也被一扇扇撕开,尖叫着脱去外衣。我的裤角也被打湿,我在等我的乌龙女,我的乌龙女是一条修练千年的白蛇精。
我自问,我是那个被称为“许仙”的痴情郎吗?
(晚上,章鱼来到我的房间。
我问他浑天仪为什么没来。他只告诉我他自己为什么来了。他说我这样做是很危险的,对于一个失忆人来说,最好的办法不是恢复,而是彻底忘记。他举了一个例子,他说一颗臭弹,应该扔掉,而不是修理。我说乌龙女不是一颗臭弹,她是我女朋友,我不相信她一点都不记得我。章鱼笑了一下,他把我说的例子用在了我的身上。“你看,”他说,“那个叫‘西子’的姑娘,我听你提过,你想救她,可付出的代价要比她自身的价值大得多。”我反问他:“我说按你的说法,我的女朋友一分钱不值喽?”章鱼摇摇头,苦笑几下,他说如果你真的坚持,所谓的代价就是你的失忆。
浑天仪并没有告诉我这里面的互补关系。可我还是坚持了。
章鱼又提到那个程序,在这半年里,它的自我智能不断完善,他使用一个词,叫“令人惊惧”。半年前它还是一个婴儿,现在,它已经十六七岁了。章鱼称它为“花季程序”(这个词让我想起早熟的少男少女,想起男孩们微突的喉结和女孩们花蕾般的小乳房,他们的低语声躲不过校园墙角无聊透顶的夜虫,也会有那么一两声随风飘到墙外的夜市摊上),程序的目的十分单一,就是无限扩张,把它无形的触手伸到每一条缝隙里,侵入、占领、生长,继尔再繁殖,把祖上的“扩张基因”进行到底。
章鱼离开前,我把他的话牢牢记在心里。)
不是。我不是“许仙”。我是一条雄性青蛇。我的白蛇,在赴约的途中。她的模样,在幽深的水底浸泡了上千年,我也该忘了。立在浑天一色的江边,我膝下的布衣一片精湿,我把伞沿撑到与水面平行的位置,回忆忽然被她的鳞片唤醒。
暴雨三天——关于约会,我记得乌龙女这么说过。
今天是第三天。下午。我在等我的乌龙女。她的鳞片,据说是她成人后做内裤的布料。她的手绢呢?应该是她肚皮上的软鳞吧。我站得很久了,双腿有些酸麻,这把从垃圾堆里捡来的破伞,不但有鱼腥味,还有一股倒霉的屎臭。这条江里的蛇精只有我们一对,没人聊天,我的心里一肚子闷气,假如有别的母蛇,我也不至于耗在这儿傻等。我把破伞从左手移到右手,再换到右手,第一万次换到左手时,我才想起窝在裤兜里的一张巨蛙皮,一半是白,一半是赤色的条纹,展开来,好像趴着一条条令人恶心的紫蚕。这种东西,换了如今成了人形的我,在油里煎一个夏天我也不敢入口。可乌龙女说她爱吃,她的零食习惯,也许就是吞下这张薄饼般的蛙皮吧。
我在等我可爱的小白蛇。
交媾似乎能持续一个月吧——想到这里,我的双腿似乎又有了感觉。禁欲是没有必要的。这不但损伤我自己,更害了美丽的白蛇姑娘。她的器官,是花了上千年才长成今天这模样——要么怎么说人好呢,人可以随时随地搞,蛇不行,所谓修行,无论在生理还是心理上,都要尽可能向“人”靠拢。我这么说对吗?我的双手灵便,从左手移到右手是没问题的,换过来也没问题,我的双脚也行,唯一的缺陷是不能单腿站立,我觉得这与我肉里的骨头有关。水里游惯了,换在陆地上走,当然需要过程。这两天半时间,除了生殖器,别的器官我都试了,问题也不是没有,关键是我试了,一试,这渴望和稀奇感就没了,心里空落落的,就像这身后空无一人的胡同,雨在里面穿来荡去,没有一个人淋着,也怪可惜的。今晚我就可以试了,乌龙女一来,我就嚷着要看。看看总是可以的吧,鳞片可以看,为什么那里不能看?不就是变了一个形状嘛,我要是一条纯情的小母蛇,内裤恐怕也是多余的。
哈哈哈……
哈哈……
哈……
我禁不住一阵快慰的笑。
人走光了,这小镇就是我们的了!
你试过在水中交媾吗?在云雾里呢?酒楼上?胡同里?屋脊上?窗口?门房?牛车?地上?路边?草里?路口?街头?茅房?花园?泥里?长凳?石板?沙塘?伞?床?……
我吐了吐舌头。一缕清亮的粘液从舌体下悄然滴落,这是因为等待的原故。
突然,雨声停止了。
我赶紧把舌头缩回嘴里。睁大了眼睛,希望能望见乌龙女的一鳞半爪。
(章鱼跟我说的是我的失忆过程。
这是一种叫做“梦境移植”的方法。a和b麻醉后,维系他们是梦,因为a是沉寂的,她的记忆可以称之为“死亡”。a的记忆源代码被删除后,记忆神经元的有效生长已被药物完全控制住,所谓的“移植”也就是一种程序接入。将b的记忆植入,因为a和b有共同的记忆源,a的神经元将会重新读取已经删除的源代码,同时,不可避免会出现错位和误植,一方面是受到药物的影响,另一方面是记忆体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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