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郯武师》第25章


高宗藩想不通:自己是一个贫苦的农民出身,是共产党救他出了苦海。自己有什么理由去反对共产党呢?从闹土改、搞支前,到当村长、组织供销合作社、担任食品公司经理,一步一个脚印,都是跟着共产党、毛主席干的社会主义,怎么一下子又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了呢?要说个人在革命工作中的表现吧,为了工作自己起五更睡半夜埋头苦干。说是当干部,哪件事不比别人多操心,哪样活不比别人多出汗?职工生病了,自己掏腰包买营养品去瞧;职工家庭有了纠纷,自己拖着劳累过度疲惫不堪的身子去调解,有时苦口婆心地一讲一劝忙到二半夜;职工有了这样那样的困难,总是比自己事还要上紧;单位搞工资调整,自己把指标让给工资较低的同志;许多临时工都转正了,唯独没给自己的老伴转,还得叫她干别人不愿干的脏活累活。要不高宗藩在群众中咋会有这么高的威信,食品公司咋会团结得跟一个人似的,县里的流动红旗到了食品公司咋就像生了根似的,一直挂在会议室不走了呢?
但是造反派们不管这一套,他们认为这些都是小恩小惠。他们认为这是“打着马列反马列”、是假道学、是伪善、是“打着红旗反红旗”、是“不拿枪的敌人”在搞和平演变,“披着羊皮的狼总归是狼”。虽然在战略上他们渺小如一粒灰尘,但是在战术上不可忽视,“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的”。于是他们对郯城食品公司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采取了“各个击破”和“逐步升级”的战略战术。
各个击破,就是先从高宗藩头上开刀。通过批倒斗臭高宗藩揭开郯城食品公司的阶级斗争、路线斗争盖子,端掉这个老保窝,搅活郯城商业系统一潭死水。逐步升级,就是先贴大字报、小字报,再开批判会、斗争会,揭批以高宗藩为首的走资派的反动言行,最大限度地孤立他们。接着再给他们戴高帽子、拉他们游街,让他们成为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打,当然是要打的。不通过触及皮肉,怎么能触及灵魂呢?不给点颜色看看,不在他们背上猛击一掌,那些死硬派是不会轻易回到毛主席革命路线上来的。
这天这些造反派又拉高宗藩和几个走资派到批斗会上去“洗心革面”,不过常押送他的革命小将换了两个彪形大汉。因为常规的“别烧鸡”已不过瘾了,今天要换个花样,叫作“坐喷气式飞机”,简称“喷气式”。就是要被斗者的头拼命往下低、往前伸,“革命小将”们很喜欢这个动作,认为很够刺激。但做的人不易达到要求标准,尤其是上了年纪的人更是不堪忍受。不过不要紧,小将会给以援助的。他们一边一个抓住你的双手,拚命往上掀,腰不弯到九十度、两臂之间不张开六十度、臂与躯干不成四十五度的标准,他们是不会罢手的。摆成这个姿式,还得坚持几个小时,两边架飞机的人也是挺累的。原来戴眼镜的书生们受不了,所以换了两个壮实些的工人来执行。
“喷气式”是文化大革命中出现的新生事物,虽然已蜚声全国,但是高宗藩没见过。整个郯城县都少有人领教过,是几个革命小将从外地取经学来的。可见这些知识青年还就是有知识,把整人的姿势和现代化交通工具——飞机联系到一起,这种科技意识和创新精神就足够人钦佩的了。但高宗藩是土包子,他只见过地主把抗租的农民手脚捆在一起,插上一根棍子抬着往县衙送,听说那种困法叫做“四马倒攥蹄”;见过有钱人家逮住偷粮食的长工,面朝下绑起来吊在梁头上。听说那叫“寒鸭凫水”。要不是赶上挨批斗的机会,还真没有见到这种洋玩艺儿的福分。旁边一位商业局领导被架了起来了,听到他“哎哟哎哟”撕心裂肺地喊声,高宗藩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人民日报》刊登的中共中央八月八日通过的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他学过多少遍了,上级反复强调要文斗,不要武斗嘛!这伙人是在革命还是在要命?是在造反还是在造乱?就在他动脑筋思索时,两个彪形大汉说他思想不集中,不老老实实接受批判,是个死不改悔的顽固蛋。不由分说,抓起他的两只胳膊就往上拼命地掀。眼看扳到极限了,高宗藩本能地束身一个孔雀抖翎把两个凶神恶煞的手挣开了。这两位彪形大汉经常打人、绑人、架人胳膊,高宗藩这一抖,别人看不清,他们可感觉到了。知道此人不仅会武术而且功夫不凡。他们自己不敢上前,却也不向同伙们声张,一个劲儿地喊着“上呀,上呀”,鼓动别人动手。十几个小将顿时围住了高宗藩。他们一拥而上,踢的踢、捣的捣、拉的拉、拽的拽,对高宗藩大打出手。
说实在的,凭高宗藩的武功,像他们这样武大郎耍扁担——不讲套路的打法,再有几个人一齐上也奈何不了他。但他想到这是一场群众运动,是抗拒不了的,谁抗拒运动就是破坏文化大革命,谁破坏文化大革命,谁就是反对毛主席,就是反革命。这个罪名谁担得起?高宗藩只能忍,权当是练了一会儿排打功吧!
批斗过,游完了街,造反派还是不肯放过高宗藩,把他关进了一间小黑屋,说是隔离审查。高宗藩被搡进屋还没转过向来,那个会计带着两个小将也跟进来了。他们连话也不讲,抡起手里的棍棒劈头盖脑地对着高宗藩就是一阵毒打。
老子跟他们“拼了”,这些狗日的欺人太甚!高宗藩想,还能怎样?“大不了一个死呗。”他真想和这伙人拼个你死我活,但他又忍住了。他想到了家、想到了孩子、想到了朝夕相伴的老伴。这些年来,自己当干部,做领导,出席先代会,戴大红花,风光占尽了。而把背后的一切事都甩给了老伴,自己欠她的太多了。到临了还得叫她背个“抗拒运动的反革命分子”家属的黑锅,于心何忍呢?想到了这一点,尽管对方的棍棒像擂牛一样打来,他既不躲也不喊,只是用手护住自己身上几处致命的部位任他们打。
小黑屋的门是紧紧关着的,高宗藩也没哼没叫,可是棍棒打在他身上的声音很响,传得也很远。一位职工听了多时,后来见屋里没什么动静担心出事,连忙跑到高宗藩家报信,说高经理可能给那伙人打死了。
高宗藩的老伴一听这话,顿时三魂六魄被吓掉了两魂五魄。她两腿发软,哆哆嗦嗦地连路都不能走了。还是在孩子们搀扶下,来到造反派的办公室。造反派头头说:“人没死,有一口气也得交待问题。现在是隔离审查,是革命派在挽救他。这个期间是不能见任何人的,发生了串供什么的,反而害了他。”说来说去,胡扯八拉了半天,总归一句话:不让见。
高宗藩老伴只好哭哭啼啼地带着孩子们回家。
他们对高宗藩不明不白地审了几场、不明不白地打了几顿、又不明不白地把他放了。更不明不白的是,给了他一个写着“四类分子”的黑袖章,让他整日戴着回家改造。其实也没什么可怪的,那时不明不白的事也太多了。他只得忍气吞声地戴上。
半个多月的折磨,高宗藩虽然咬着牙挺过来了,可是身体受了很大的亏,就来到医院看病。人家一见他是批斗对象,根本不愿给他看病。医生喝过来、护士推过去,谁把他当人待?
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高宗藩穿了一件大衣,把那个人见人恶的黑袖章盖了起来。谁知小将们“心明眼亮”,鼻子比警犬还尖。他们很快就看到了“阶级敌人的新动态”,闻到了“没有火药味的战争气息”。于是当机立断,在高宗藩的大衣上缝了一块白布,仍写上“四类分子”几个字。
这回高宗藩的病加重了。按说一个长期习武之人是不应该有什么大不了的疾病的,可这回他是身心交瘁。庄邻一位姐姐来看他,见他这个样子,心里非常难受,连饭也没吃,哭着走了。
士可杀不可辱,高宗藩再也忍受不了这种凌辱,于是再次想到了死。他想以死来表示自己的清白,以死来表示对那些倒行逆施的人进行抗议和控诉。
细心的老伴觉察到高宗藩近期神情恍惚,意识到他可能产生了轻生的念头。就劝慰他,指着墙上的毛主席语录让他念。文革刚开始,高宗藩是食品公司第一个在家里设置宝书台的。当时全国各地许多人都在家设了。所谓宝书台,就是在迎门的墙上端端正正地贴一张毛主席像,下放一张小桌,实际上就是供桌,制不起供桌的,就用土坯垒张供桌,放上一摞《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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