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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跑过去看,只见街道西面第二个十字路口的一棵三层楼高的大树上端系着一根钢丝缆绳,长长地横贯整个街面。另一端被二十来个人列队持握,做着拔河的姿式。更多的人挤在安全位置观望,有些人还展开两臂挡住旁边和后面的人,为自己开拓优势。这情景有点像我们小时候八百米跑的起跑准备。
我还没怎么看明白,那边伐树的电锯声便越来越猖狂,接下来又一阵狂风骤雨似的群呼,那树便浑身颤抖着,慢慢向街道倾斜──是慢慢倒下的!我看得很清楚──这种倒不像是别的什么倒一样,说倒就倒;这种倒,缓慢得极不情愿,像临终者漫长的弥留之际那样迟疑而令人不安……这种倒落,比生长还要艰难,好像空气中有许多东西在对它进行挽留,而它也正在经历重重的障碍才倒向大地,慢得,慢得……慢得令人肝胆俱裂!
我愣在那儿,还没回过神儿,身后早就听命待发的那群人便一拥而上,差点儿把我带倒。他们冲上去,抢到哪根就扛哪根,能拽掉什么就拽什么,还有的正抡圆了斧头把树干一截一截断开。几乎每一个人都有收获,每个人推去的板车都满载而归。我目瞪口呆。一棵生长了几十年的擎天大树就这样在几分钟之内被瓦解得干干净净。满地的木屑和刚萌发出的黏乎乎的碎芽的碎枝子也给扫起来统统装走。我在地上拾起一枚有着两扇翅子的种子,小时候我和邻居弟弟经常用它玩一种名叫“打官司”的游戏。
上午经过那里时,十字路口靠北面那条街的西面一排刚刚砍到一半。下午再去,整条街两面的树都没了。第二天又砍光一条街,向我们这条街逼近。是不是所有城市的宽阔街道都是这样修建起来的?
记得我第一次去富蕴县的时候,坐了两天车,在尘飞土扬的戈壁滩上转得昏头转向,灰头灰脑。后来车靠近北面的群山,爬上一个达坂。一拐弯,蔚蓝色的额尔齐斯河从眼前横亘而过,一车的人惊叫起来。一位白胡子的哈萨克老人说:“噢!绿绿的富蕴县到了!”
我以为我来到了一个森林。
那时候,富蕴县也有很多街道和房子,但都被树林藏得深深的。从达坂往下看,顶多能发现一两个工厂的大烟囱。我们家对面的政府大院更是一座葱茏的林园,里面还流过一条小河。河两岸的灌木高过人头,密得进都进不去。河也被遮得严严的,我和邻居小孩在里面打闹玩耍时扎进一堆草丛,就糊里糊涂掉进了河里。那河水清得啊!……而县政府的办公楼像童话中的小屋一样半隐半现在绿荫之中。我们估计在政府里办公的人还没有政府大院里的啄木鸟多。
那时候,每条马路的左右都各自生长着两排大树,两排树中间各夹有一条清澈的水渠。最早的时候,自来水供应不稳定,我们曾饮用过渠里的水。树梢在高空挤在一起,伞一样盖住整条马路。起风时,会有碎碎的蓝天晃在头顶。满街弥漫着浓郁的树脂和花絮的味道。
我九一年离开的时候,树都还好好的。九五年回来时,路边的双排树成了单排,水渠沟成了排污水的通道,里面的水别说饮用,洗衣服都不行了。一进城的那条路两边的树则全没了,只稀稀拉拉站了几棵死眉烂眼的小松树,跟盆景似的。九八年再回来,达坂上看到的额河已由蔚蓝变成了乌绿。浅了许多。森林没了,骷髅架子似的新楼突兀地一座座立了起来,清一色全是白的。原先的红砖房消失得干干净净。城市改建的进程夜以继日地进行着,在库尔图乡生活时,每一次进城,就感觉绿意空了一片,走在空荡而宽阔的大街上,浑身不自在,好像自己最隐密的部分正在被曝光,可是连个躲的地方都找不到。
县政府最新拓建了一片广场,盖了几幢大楼。那片林子早没了,只剩最后的两棵大树一左一右站在政府大门口。不过那是上个月的事,不知现在还在不在。那条河呢,也被预制板封死了,作为下水道在黑暗中流淌着垃圾和残羹剩饭。我们透过大院的铁栏栅看去,庄严整齐的办公楼前那片广场上贴着两片整整齐齐的草坪,听说是进口的,一平米很贵。
绣满羊角图案的地方
我在夏牧场上,走进一家又一家的哈萨克毡房。这样的小白屋一经敞开,便是在迎接我的睡眠。我弯腰从彩漆小木门进去,径直踏上花毡躺下。梦境便在这房间里每一处每一个角落里层层叠叠的羊角图案花纹中展开……女主人为我盖上一件大衣。
也许我并没有睡着,我躺下不久后还起来过一次。拎了门边的小桶出去,和卡达努儿一起挤了羊奶;回来还装好脱脂器把羊奶脱脂,看着淡黄的稀奶油像金子一样细细流出……也许我还和所有的人一起压了毡子……后来,有客人来了,我蹲在炉子边看柴利克烧茶,又看着她把空茶碗在餐布上一一摆开,并作一排。然后我又靠在花毡角落里,和孩子们一起望着高谈阔论的大人们,偷偷打量客人中那个最漂亮的年轻人。后来他递过来一块包尔沙克……等所有的人走了以后,我同女主人一起把残宴收拾利索了,才又躺了回去。女主人为我盖上一件大衣……直到醒来。
满屋的羊角图案和重重色彩一层层堆积着,挤压在距我的呼吸不到一尺的地方,从四面八方紧盯着我,急促地喘息,相互推搡着,纷纷向我伸出手臂……又突然一下子把手全收了回去,突然发现了什么似的,一步步后退着……然后转身就走!走到绣枕上、花毡上,崩在房间上空的花带子上、芨芨草席上、食橱上、墙上挂着的马鞍皮具上、老母亲的白头巾上、男孩割礼时穿的黑色对襟礼服上、摇篮上、床栏杆上、木箱上、捶酸奶的帆布袋上……等它们一一走到地方后,才回头看我一眼——我醒来了。我翻个身又想睡,但女主人掀开我身上的大衣,笑着推搡我,开着玩笑。大家都笑了起来。女孩子们在我面前铺开了餐布,蜡烛点起来了,奶茶倒上了,馕一块块切开,有人递过来一片,男主人往我茶碗里搁了一大块黄油……晚餐开始了。
我什么也没有做过,我只是一个客人。只有在梦中,才能深入这个家庭,安守这种飘泊迁徙的生活。我把我身边那件不知是谁的大衣披上,紧裹着跪在衣箱旁,听着他们说话,用我不懂的语言。烛光在摇曳,满房子人影憧憧晃动,明明暗暗。我猜想他们的话语中哪一句在说草原和牛羊,哪一句在说星空和河流,哪一句是爱情,哪一句是告别,还有哪一句,是我……困意再一次袭来。那件大衣温暖着我,我裹着大衣悄悄靠着衣箱躺下,又扒开衣缝朝外看了一眼。这一次我看到了晚宴上的一切都黯淡隐没了,沉寂了,没了,只剩烛光独自闪烁——只有餐布上的那三支烛火,只有乱纷纷的一片瞳孔中的烛火……暗处拥挤着沉默……突然,贴着我脸颊的那只衣箱一角明亮了一下,只那么一下,就教我一下看清那儿的一只羊角图案。其线角浑圆流畅地向暗处舒展。在箱子另一侧,必然也有一只对称的图案,于黑暗中沉默着与它遥望。我想取来一支蜡烛把整面箱子上的花纹照亮,便把手伸了出去。却再也忍不住困意,阖上了眼睛……于是那只手便先我探进我的梦境……
我走遍山野,远远去向一个又一个毡房大声喊着“有没有人?”我推门走进一顶毡房,看到房中央的铁炉上,茶水已烧开,嘶啦作响。没有人。我只身出来,绕着毡房走一圈,还是没有人。我看到房后的半山坡上,编织彩色带子的木架正崩着长长的彩线,梦一样支在那里。上面的带子刚编了一半,各种鲜艳明亮的毛线从架子这头牵到那头,笔直纤细。带子上的图案在未完成处拥挤、挣扎、推推搡搡,似乎想要冲开别在那儿的木梭子,一泻千里,漫野遍山……或者那儿平放着刚刚开始编织缠绕的一块芨芨草席,毛线在地上四处零散放置,中间搁放着一本书,正翻开的那页插图就是作临摩的样本。而上面的图案除了家乡的山水牛羊,还有遥远的、未可知的情景。熊猫、大象、长城、大海、岛屿、椰子树……要不就铺着一块花毡,还未进行缝合、绣制,旁边一团一团的羊毛线正在红红绿绿、黄黄紫紫的染料中浸渍、熬煮……没有人。我便远远离开,走向另一个毡房。艺术就是这样创造出来的,寂寞就是这样表达出来的,还有什么呢?
倘我能——倘我能用我的手,采集扎破我心的每一种尖锐明亮的颜色,拼出我在劳动中看过的,让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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