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阿勒泰》第42章


惺裁茨兀?br />
倘我能——倘我能用我的手,采集扎破我心的每一种尖锐明亮的颜色,拼出我在劳动中看过的,让我突然泪流不止的情景,再把它日日夜夜放在我生活的地方,让这道闪电,在我平庸的日子中逐渐简拙、钝化,终于有一天不再梗硌我的眼睛和心——那么,我便完成了表达。我便将我想说的一切都说出了,我便会心甘情愿于我这样的一生——可我不能!
语言在心中翻腾,灵感在叩击声带,渴求在撕扯着嗓音!我竭尽全力嘶声挣扎出声的却只有哭泣。我多么、多么想有一块巨大平净的毡子,用随手拈来的种种色彩,再用金线银线,血一样的红线,森林一样的蓝线……用最锐利的针,在上面飞针走线,告诉你一切,告诉你一切……我多想,在有爱情的地方绣上一只又一只的眼睛;在表示大地的那个角落描出我母亲的形象;在天空的部分画上一个死去的灵魂的微笑;这里是丰收,绣上坟墓吧!这里是春天,就绣一个背影……在鸟儿飞过后的地方绣上它的翅膀;在牛啊羊啊的身上绣满星空和河流……我多么想!我多么想……
我走进一家又一家的毡房,抚摸别的幸福女人的作品,接受主人珍贵的馈赠——只有给未出嫁的女孩才准备的花毡。然后在那些毡房里,那图案的天堂里,睡去,醒来。我抚摸着心中激动异常的那些,又想起自己永远也不会有一面空白的毡子,未曾着色的一张草席,一个房子,一段生活,一种爱情,一个家,甚至是一张纸——去让我表达。而我却有那么多的铅笔、水彩、口红、指甲油、新衣服,青春,以及那么多话语,那么多的憧憬……像永远沉默的火种……
我日日夜夜在山野里游荡,忍不住一次又一次跟着暮归的羊群回家。赶羊的人高高骑在马上,不时回头看我。若我停下了脚步,欲要离开,他便勒了马,与他的羊群在那一处徘徊。马不安地转身、踱步。那人看我时的神情似乎是要决定目送我,直到我消失在他的视线尽头为止。我多么想说一句爱他的话,问他是我的父亲吗?还是我的丈夫,还是我的兄弟?我多么想骑在他马鞍后面,让马潮湿滚烫的体温把我所有的语言一句句擦拭、烘烤、让它们轻飘飘地,从心底浮起,上升,一声一声涌到嗓子眼……我唱起了歌。
有人弹起了冬不拉,所有人打着拍子合唱起来。我悄悄在歌声中移向暗处,躺下睡去。梦见了旅途中那些一个又一个的不眠之夜……
羊角的图案从星空降临。那么多的羊挤在一起,越挤越密,越挤越紧……到最后,挤得羊都没有了,只剩下羊角,密密麻麻的,优美地,排列到天边……
我若也为我的家庭绘下那么多的羊角,那么我空空荡荡的毡房一定也会拥挤不已。羊角和羊角之间的空隙,栖满了温顺谦和的灵魂。它们不言不语,它们的眼睛在羊角下着看我,它们的呼吸让房子里的空气如海一样静谧、沉定,并从毡房的每一处缝隙源源不断地逸出,缭绕在广阔、深远、水草丰美的夏牧场上。只有这样的家才能让人安然入睡。
有人把蜡烛拿了过来,问我睡着没有。我终于看清了我脸庞旁边那个羊角图案的全形——一只盘曲的,四面分叉的精美尤物。我闭上眼睛什么也没说,那人把我母亲的手伸过来,为我掖了掖身上盖着的大衣。
我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心中澎湃的激流渐渐退潮,冉冉浮起羊角的图案,我擦干眼泪继续睡去……
有关酒鬼
直到前几天,我的朋友丽娜还在对我说那件事。
早些年我们都还小的时候,我妈妈在县城里开着商店,她的爸爸天天在我家店里酗酒。由于经济大权掌握在她的妈妈手上,所以赊帐是难免的事。我妈呢,平时非常地糊涂,又刚到富蕴县生活,看所有的哈萨克人都长得一个模样。因此当丽娜的爸爸提出要赊账时,很令她犹豫——虽然平时经常和这人碰面、打交道,但根本叫不出名字。也许知道名字,又不知道是所知道的那几个名字中的哪一个──当然,又不好意思露出不知道的样子。便煞有介事地打了欠条,表示对其相当熟悉,相当放心──不怕你赖账,我认得你。
其实,她只认得他的女儿,就是丽娜,天天跑来找我玩的那个小丫头。于是欠条上那几个债务人看不懂的方块字如此写道:
丽娜的爸爸一瓶酒。
并高高贴在货架上。
丽娜说:“我妈知道后气死啦!骂我爸说:‘你自己在外面丢人现眼也罢了,干吗还要把咱丫头一起搭上?现在好了,去买东西的人都知道丽娜的爸爸是酒鬼……’。”
其实我妈还有一张欠条打得更有创意。那天小阿流的爸爸也赊了酒去。我妈想写“阿流的爸爸一瓶酒”,又觉得不妥当,怕过不了多久就忘了“阿流”是何许人也。于是找人打问“阿流”是什么意思。结果发音不对,说成了“阿尤”。那人就告诉她是“熊”。我妈回去就立刻喜滋滋写道:“狗熊的爸爸一瓶酒。”觉得这名字别具一格,永远都不会忘记。后来阿流爸爸来还账时看了气得要死。
当然,不是所有的欠条都能保证酒鬼的信誉,我妈为此吃了不少亏。其中较为惨痛的一次是她那天在没有问清楚的情况下居然放心大胆地把欠条交给对方签写。半年后她终于坐不住了,拿着那张鬼画桃符似的破纸片到处找人请教。翻译过来的意思居然是:“阿姨对不起,我们是酒鬼。”
可以想象当时我妈有多生气!她对我说:“娟啊,喝了酒的人咱都不能相信!”
可不久以后,她又信了人家一次。不过十块钱而已,可那家伙就是不还。借的时候好话说尽,指天划地发毒誓某某日定还,否则就如何如何云云。借了以后,从此再也见不着他的人影。偶尔在街上远远遇到,便把帽子往下一拉,转身就闪——不过十块钱而已。
后来听说这些酒鬼们脾气都挺大,找你借钱时,你越是不借,他越是不服气,越是要缠着闹着借到手不可。并且在心里发誓一定不还。若要他还,你辛苦讨债的难度是与你当初给借钱之前的那种种不信任、不情愿、抱怨、阻挠的态度成正比的。果然如此。后来当我妈又一次在街上碰到那人时,就笔直走上去拦住他,提醒他十块钱的事,结果这人居然矢口否认借过钱,转个身还想溜。我妈气极,拽住他袖子就在大街上大声数落起来。围看的人越来越多,他也急了,反手一把将我妈推在地上,拔腿就逃。我妈跳起来就追。于是这两个人一个在前面跑,一个在后面追,穿大街,过小巷,声势不小。那情景我虽不曾亲眼看到,据我妈后来的描述,一定相当精彩。我妈说,那人一边跑,一边还回过头理直气壮地嚷嚷着什么,仔细一听,用的居然还是汉话:“……哼,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哼、哼……人不要脸,鬼都害怕……”──我妈当时真是愤怒到了极点!后来终于累得追不动了,只好气喘吁吁站在马路边骂街。骂了一会儿又觉得好笑,便一路笑着回家去了。于是,我妈总是很不屑地对那些没怎么见过世面的人说:“噫!什么样的酒鬼我没打过交道啊?”
那时候富蕴县漫长的冬天里,我家的商店最畅销的商品只有酒。其他什么也卖不动。于是为了招揽酒鬼上门消费,我家商店柜台外还专门摆放了方桌和条凳。有些酒鬼别有癖性,喝酒时不愿给熟人看到。于是我们又专门为他们开辟了“雅座”,在内室支了桌椅拉了帘子——尽心尽力地为其提供着方便。虽然天天和酒鬼相处是闹心的事,但为赚那点钱也只能忍。生意不好做啊。
我呢,简直就是在酒鬼丛中长大的。当我这边背“离离原上草”时,他们就在那边打着拍子跳舞,高歌“玛丽亚!”直到现在,一看到或是想到“离离原上草”这诗,就忍不住脱口而诵出一声“玛丽亚!”
那些人喝起酒来的时候——天啦,那情景教我怎么说呢?
他们每次买酒都是论箱而不是论瓶。一喝一整天,晚上商店关门时赶都赶不走。赶走了就聚在我家门口的空地上盘腿一坐,围个圆圈继续喝。喝多了便原地卸“包袱”。哎,这些人真够呛,转个身就尿,根本就不避让一下。若是在冬天,我家门前靠墙根的雪堆上一长溜黄印,一直排到街道拐弯的地方,让人看了又好气又好笑。
八九岁的我常常躲在柜台后惊奇地观察他们──他们用手指甲盖生生抠开酒瓶盖而不用启子;他们一边神侃一边神饮,根本用不着互相劝酒;他们一见熟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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