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林寺》第21章


。那时,我在广西南宁读小学五年级,因为当时家里普遍没有电视机,我们那些铁路工程局的小孩子,很早便在父母单位的公共电视房里占位置,我还为了争座位和另一个小孩打了一架,所以印象深刻,无法磨灭。偏偏那晚很晚才放《霍元甲》,当我们等得牵肠挂肚之际,音乐响起,《霍元甲》开始了,顿时,所有的孩子一起拍着小巴掌欢呼起来,那是多么动人心弦的童年的真挚啊……
我依稀记得,《霍元甲》里面的高手“独臂老人”,正是到少林寺里进修了一阵,回来才功力大进。《霍元甲》再次掀起了武侠的高潮,此后不久,在大陆,金庸的小说就滚滚而来了。当时,我父母所在的铁路工程队又搬迁了,我们迁到了广西紧靠海边的一座小城。我在那滨海小城里念初中。几乎全班的男生都在读金庸,很自然地,我也进入了那个瑰丽的虚幻世界。
我很不喜欢现在这个自得,世俗,俨然成了文学大师的金庸,我喜欢当年那个报人,那个虚构出另一个世界的充满想像力的商人,那个为了生计写武侠而非为了文以载道写作的当年的金庸。不过,即便不喜欢今天的金庸,我依然喜欢他笔下的那个世界,那个与我们现实生活貌似相差悬殊实则紧密对应的武侠的世界。
在金庸的那个世界里,少林寺逐渐成为一个正统道德的标准,它拥有“大力金刚掌”,能以千钧之力进攻,又有“铁布衫”神功,可比马其诺防线。它还独享着“易筋经”秘技,能让它认为合适的人脱胎换骨。总之,它成了一个无法规避的隐喻,不再属于普通人。金庸之后,少林的神化过程开始加速,尤其在90年代流行的武侠电影里,它更成为一个权威,声名卓著的黄飞鸿,方世玉,苏乞儿,都和少林颇多渊源。
有一个很奇怪的现象,我问过许多80年代的孩子们,他们几乎很少看金庸古龙,60年代早期的人也是如此,唯独70年代的人几乎是伴随着武侠长大的。这里面有很多原因,中国的70年代人是个很特殊的群体,他们成长时,既不像60年代早期的人成长时环境那么封闭,接触不到武侠,也不像80或90年代的孩子们有过于宽泛的东西可以接触反而忽视了武侠,对于70年代的人来说,阅读武侠的过程,几乎就是一个心智逐渐成熟的过程,一个“性启蒙”的过程,一个反抗正统权威并最终被正统权威接纳的过程。武侠文化由边缘文化逐渐演变成今天正统文化的一个支流,正是验证了这个过程。
当我们这些孩子再也不用偷偷摸摸躲着大人看武侠小说时,当我们这些痴迷于武侠的70年代出生的人逐渐成为社会的新生力量时,伴随着武侠文化在这一代人心中的不断演进,少林寺同时也在不断被神话,最终不再是一座寺庙,而终于完全变成了一个代词,一个象征,与1889年禁锢了苔丝的幸福的那块世俗的异国土地无异。
在这座少林寺里被隔绝的,还有至尊宝和紫霞。那是在1995年底或者稍早,我刚刚从大学里退学,在一个普通的录像放映厅里,我第一次观看了《大话西游》。
那时的周星弛还不叫“星爷”,有着一双忧郁的眼睛。他微笑时的苦涩几乎是与生俱来的,那么地打动人心。我从看了他的《情圣》开始,一部接一部地看他的全部作品,周星弛演绎的《鹿鼎记》实在是所有版本的《鹿鼎记》里最好的,他因此而在我心里具有了和金庸虚幻武侠世界里某种隐秘的联系。
所以,当《大话西游》那赵季平伤感的音乐悠然回响的那个瞬间,我立即明白了这将是一个因为过于美丽而必将哀伤的故事。月光宝盒,一个可以让岁月轮回的“时光穿梭机”,即便它能把机会再给予你,你却仍然无法抓住。在许多时候,即便我们一千次面对机遇,我们也依然将和它擦身而过,这是怎样的咫尺天涯!
而那隔世的情缘,也同样是如此脆弱,那些忧郁的碎屑啊,为何如此无可奈何?一个她在他的心上留下了一滴泪痕,另一个她因此而心碎……她说,能拔出这把宝剑的,必将是上天安排给我的男人,他拔出了这剑,却最终不得不弃她而去……她说,我的男人是个盖世英雄,将驾着五彩祥云来迎娶我,她猜到了这个开始,却没有猜到那结局——是的,当她的男人终于恢复腾云驾雾的能力时,代价却在于,他已经丧失了爱一个女人的权利和资格……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世间的一切,其实都充斥着交换,每一个哪怕无心的阴差阳错,都暗含着代价。有一种规则贯穿始终,这个规则就是少林寺的戒律,它树立了某种必须遵循的交换原则,让你在得到每一样东西时必须失去另一样东西。去西天取经的宏大责任,将至尊宝和紫霞必然地隔绝。
所以我讨厌责任,讨厌少林寺里的清规戒律。就像当年那些规则谋杀了苔丝一样,它们也谋杀了紫霞。那些可敬而可悲的正人君子啊,他们是那么对自己心中的戒律充满神圣的自信,为了他们神圣的戒律,他们可以微笑着杀人而永不内疚。苔丝纯洁的天性使她与少林寺的规则拒绝妥协,于是,她最终被逼上了绞架,做了规则祭坛上的牺牲品,她不是第一个为戒律担当牺牲品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而那些围观在少林寺外景仰这座武林圣地的信徒们,还在无休止地讨论着苔丝的贞操,这是何等麻木的真实的世情!
然而,最终,少林寺依然是无法躲避和反叛的,和少林寺抗争,也就是和大众为敌,作为一个集体遵循的标准,任何个体对少林的背叛都如飞蛾扑火,悲壮而必然自取灭亡。
更大的悲剧在于,那些在年轻时曾背叛过少林的人,总会在年岁渐长的某一天,莫名地回归到少林。无论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还是至尊宝,他们最终都不得不皈依他们曾激烈反叛的东西。当赵季平的音乐在尾声中再度响起时,那个曾经的至尊宝,如今的孙悟空,一边吊儿郎当地将金箍棒扛在肩上,一边不断回头,他想要再多看一眼他过去的女人。
在漫漫黄沙中,至尊宝无法停下脚步,他向前走去,越走越远,终于成为一个蚂蚁般黑色的小点。而那些往昔的浪漫,该用怎样的姿势逃循,才能让他彻底忘却,不再骚扰他的平静?所有真正动了心的爱情,都有着类似的心酸,就如同你在剥着洋葱,闻起来弥漫着隐隐约约的甜味儿,但总会在某个瞬间,辣得你泪水迷离。
这使我想起了我在英国通过网络在线观看的周星弛的新片《少林足球》,虽然这部影片只剩下一些夸张的表情和对美国大片《黑客帝国》里动作场面的肤浅模仿,但依然有一个细节打动了我:里面有个做馒头的丑女孩儿,她的心很甜,于是她做的馒头也很甜。有一天,她做的馒头突然变得很苦,原来,她爱上了一个不爱她的男人,那绝望的爱情苦若黄连,使她在和面的时候,泪水滴在了面里,于是,一万个馒头在那如同鲜花绽放的一刹那,全部比黄连还苦。
丑女孩儿懂得太极功夫,她和面的时候,泪水在面团里隐约如同太极的图形,仿佛黑白咬尾的游走的鱼,若隐若现。而那时,我突然记起,原来太极功夫的创始人张三丰先生,也是从少林寺里出来的,无论如何,他和少林寺也有着千丝万缕的牵连。
那个夜晚,当我一口气写完以上文字,我彻夜难眠,我突然最真切地意识到,我热爱写作,是的,我天生应该当一个写作的人,不管写作在今天这个急功近利的年代是多么受冷落。别人的冷落与我有什么关系呢?我所需要的只是写我想写的文字,别人是褒是贬,是毁是誉,对我这种盲目自信的人来说,可以说和蜘蛛丝的分量没太大的差异。
就在那个夜晚,我下决心要当一个作家,一个给中国语言文字赋予传奇色彩的载入中国历史的作家。
此后不久,我父亲因错误判断中国2001年至2002年股市的调整力度,损失惨重,又由于他急于在期货市场弥补损失,造成了致命失误,这个叱咤风云多年的投资专家,陡然破产,一文不名。人生的不可测和无可奈何莫过于此,父亲已经没有钱再供我在英国挥霍,我提前结束学业回国。
虽然对世态炎凉我早有心理准备,我依然没想到现在的人情会如此淡薄,那些当初受过我父亲恩惠的人如今对我家惟恐避之不及,甚至还有些受过父亲帮助的人在这时候落井下石,父亲的身体完全垮了,病倒在家里。
我不得不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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