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下)》第6章


“很好。”他说。
关靖离开后,厅堂之上,只剩下忠心耿耿的韩良,继续跪在桌案前。
主公是笑着离开的,但是,他却觉得深深的不安。
沉香不是寻常人,他早已知道,主公对她动了情,所以才会搜罗到所有证据,确定她的毒计,有了十成十的把握后,才来呈报。
但是,他这一步,很可能下错了。
该死!
他原本以为,主公只是把她,当作幽兰的替身。
但是,当他看见了,主公脸上狠厉的表情,才赫然惊晓,自己根本错估了,沉香在主公心里的分量。
只是替身,不会牵心动魂,更不会让关靖这么动摇,还乱了心。
随侍多年,他能看穿,主公的真正情绪,就算主公刻意掩饰,能够骗过世上的任何人,也骗不过他。
厅堂之中,韩良跪坐原地,慢慢握紧拳头。
这一刹那,他才惊觉,自己不该来呈报关靖,而是早该在确定她的罪名之后,先下手为强,杀了她再说。
那个女人,是个心腹大患。比起她用的毒,她的人,对主公来说,更是危险不知多少倍。
他的额上,隐隐浮现青筋,悔恨自己的失误,竟失去杀她的大好机会。
此时此刻,要抢在主公见到沉香前,先将她杀死,根本来不及了。更糟糕的是,跟随关靖这么久,身为关靖最信任的谋士,几乎不曾错判关靖想法的他,现在竟也不能确定,关靖究竟会怎么做。
是留?
还是杀?
是折磨致死,还是一刀了断?
抑或是……抑或是……
韩良猜不透,带着骇人厉色,会震动到忘了保持冷静、不泄漏真正情绪的关靖,心中真正的想法。
这是他头一次,看见关靖如此失控。就连当初,幽兰病死的时候,关靖的反应也远比不上此刻。
该死!
他在心中暗咒着,自己的失算。
最好的机会过去了。
如今,他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在这里等着。
等待结果。
第12章(1)
寝居之内,一灯如豆。
窗棂外,呼啸的风也停了。
雪呢?是不是连雪也停了?
沉香跪坐在榻上,蓦地兴起这个念头。
好安静啊!
那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静,就像是这世上,没有了任何的声息,只剩下自己,与身旁的那一盏孤灯。
然后,她听到了,远处传来的脚步声。
一步、一步,又一步。
那个男人,踩着沈稳的步伐而来。
一步、一步,再一步。
那脚步声,牵引着她的心跳与她的呼吸。
沉香知道,那是他。
那个十年前率领大军,占领北国十六州,十几日之前,又下令数万弓箭手,将景城百姓,屠杀得不剩一人的男人。
她抬起头,凝望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听见关靖步步逼近。
不知怎么的,在这个时候,她竟会想起,他坐在营帐的简陋木榻上,身下铺着保暖的皮毛,以掌心揉着太阳穴,另一手朝她伸来,在她没有回应时,嘴角泄漏的那抹苦笑。
仅仅是想到,心,就又痛了。
明明就知道,像他这样的罪人,根本不该仔活在世上,就如她这样的女人,就算是被千刀万剐,死后也无颜面对,冤死的爹娘、兄姐,以及数不尽的枉死冤魂。
脚步声,在门外止停住了。
接着,雕刻着冰裂纹、覆盖着防风厚布的寝居房门,发出咿呀的声响,被人从外推开了。
她看见了关靖,精瘦健壮的身躯就站在门外,俊美的脸上,带着狰狞的微笑,模样比厉鬼更可怕千百倍。
那表情,再无遮掩、再无隐藏,该是他真正的模样吧!
凝望着门外的他,突然之间,她眼眶热烫,几乎就要流下一颗颗的泪水。
并不是因为,她知道自己死期将至,今夜就要死在他的手上。而是因为,直到这一瞬间,她才真的领悟,韩良说的没有错,她早已深深的爱上他。
纵然,他可怕残酷、暴虐冷血,她还是愚蠢的、难以自制的,爱上这个邪胜恶鬼、罪比天高,杀人无数、血腥满身的乱世之魔。
冷冷的寒风,夹带着湿泥的气息,从门前窜入,她抬起头来,望进那双凛凛烈烈、锐利逼人的眼睛。
“你在等我吗?”他扭曲着嘴角,步步走近,将香匣放在卧榻上,狰狞的俊脸已逼靠到最近。“我来了。”
热烫的鼻息,灼如箭簇上的火,洒落她的周身,烫得她如被火焚,他锐利的视线,比铁箭还要锋利,无形的戳刺着,他双目滑过的每一处。
相比之下,他的笑声,是那么冷。
“你就连坐着,都美得像幅画。”端坐卧榻上的她,素色的绢袖散在身畔,如蝴蝶的羽翼。跟初见那日,相同。“那两个多月的日子里,你是不是就这么坐在凤城里,想象一日比一日剧烈的头痛,会如何折磨我?”
沙哑的男性嗓音,说出的每个字,都是嘲讽。
她紧握衣袖,难以呼吸,反复告诉自己,一定一定是听错了,不然怎么会在他的语气里,听见恍若字字染血的绝望?
乱了,乱了,全都乱了。
她的耳、她的眼都错乱了吗?她看着他在笑,却似在那双癫狂的眼中,看见比泪更深沈的痛。
关靖伸出手,狠狠捏着她的下巴,笑得比野狼更森冷。
“你是怎么想的?嗯?”他问,眼里跳燃着火。“想着,我是会咬碎整口的牙?还是会扯掉每一根头发?”
他是用那双,伤口结痂脱落,刚长出极短极短指甲的手,箝制住她的。
连她的嘴,都要背叛她了吗?当他探手时,她险些脱口而出的,竟是要他小心,不要弄痛指尖,还很脆弱的再生肌肤。
为什么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会牵扯着她,让她神魂俱痛?
“韩良说,你所用的毒,唤做『妇人心』。”他的指尖,深陷在她的颈中,印出深深红印。“服药的时候,你有多痛?说,跟我所受的头痛相比,你有多痛?说啊!”
答案,被他紧掐而出。
“有过之,无不及。”她的声音,比他更哑。紊乱的心分辨不出,自己为什么要回答。
危险的黑眸眯着。
“你的身上,看不见伤痕。”
“我忍过来了。”
长达三年,她让人用层层绢布,如茧般包裹身体,完全无法动弹。就连嘴里,也要塞着布,防止在神智溃散时,痛到咬舌自尽。
他眸光闪烁,笑声刺耳。
“我还自以为,若论自制力,我该是举世罕见,没想到你更胜一筹。”强而有力的大手,掐握得更紧。“现在呢,你就不痛了?”
终于,她克制住,没有说出答案。其实,也是不敢说。
身体不痛了。
但是,心却在痛。
当初,身体是为了他痛。如今,心,也是为了他痛。
千算万算,她没有算到,爱恨,会两难,会这么痛。
“是谁派你来的?”他问,语音更涩。
“没有人派我来。”她不要连累任何人,“是我自愿。”
他又笑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是北国人。”这,就是答案。
那一瞬之间,她竟在他眼中,看见苍凉,与无边的疲惫,在狂乱中闪过。
“董平是北国人?”
“对,爹爹说,医不论南北。所以,他藏匿身世,藏得无人知晓。”她注视着他,一口气说出原因。“那年,爹娘兄姐,带我回北国救人,却被南军杀了。我亲眼看见,领军的人是你。”她被压得往后倾倒,指尖碰触到,榻上的枕头。
菊枕明目、豆枕安眠、麝香枕定神、芳若枕镇魂,佩兰枕能够解暑化湿。奈何,却没有任何一种枕,能让她忘却那场恶梦。
真相大白,关靖松开手,轻笑出声,而后笑声渐渐扬起,愈来愈尖锐、愈来愈响亮、愈来愈接近野兽,受到重伤时的哭号。
“原来,我就是你的仇人。”这是多么大的讽刺,“我竟然还要为你报仇。”他笑得难以遏止。
他挡得了明枪、躲得了暗箭,却忘了该要提防,枕畔最柔最暖的呼吸,防备这双纤幼的手。
这么纤幼的手,就算是握刀,也伤不了人。
她伤不了他的人,却伤了他的心。
沉香是木的伤、是木的病。
而她,是他的伤、是他的病,已牢牢深种。
果然啊果然,最毒,是妇人心。
“这些日子以来,难为你时时作戏,作得这么周全。”他注视着她,双目绽光,骇人无比。“现在,再让我考验,你精湛的演技吧!”铁臂抽扯,陡然将她的衣衫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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