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柔情-湄澜池》湄澜池-第18章


他的脸上有一种天真的困惑,双目迷茫。 
在他身后,慕容湄呆呆站着,她手中的长剑正滴下最后一滴鲜血。 
我急痛攻心,双眼如欲喷血,出剑,我扑向她。我毫不留情,我剑势如狂,我刺出我所有愤怒后悔恐惧悲痛,我不能允许任何人伤害我的弟弟,我不能。 
白影一闪,是池枫,他竟然挡住她! 
我不及收势,奋力扭转剑尖。剑锋擦过他的衣服,我趔趄向前,势犹未尽,我跪倒,长剑深深插入土中。 
学剑三十年,我第一次如此狼狈。 
“大哥,你放她走吧。”池枫在我身边安静地说。 
我望着他衣上斑斑血痕,觉得全身滚烫,惟有心中一片冰冷。“不!”我拔出剑厉声说。 
他惨淡一笑,抓住我的手腕:“只当是我最后一次求你。” 
我如被劈面一拳。放开剑柄,我回头望着慕容湄。 
她的眼神一片空洞,干枯无物。 
“你走吧,”我听见池枫说,“不管你相不相信,我真的一无所知。” 
她目光一闪,望向他。 
“我不要紧,”池枫努力将颤抖的声音转成柔和,“伤口并不深。” 
她呆呆地望着他,仿佛并不明白他的话。忽然间,她转过身,缓缓走开。她倒拖着那柄长剑,在岩石上磕磕碰碰,缓缓消失在山岭那边。 
我如梦方醒。 
我将池枫放倒在地,撕开他的衣服。 
伤口在腹部,并不深。然而他的血源源不断地涌出,仿佛永远不会停止。 
我双手颤抖,掏出他怀里和我怀里所有的伤药。我将它们全部倒上他的伤口,然而血如喷泉,将堆积的药粉奋力冲开。 
我脑中一片空白。 
这时我听见他的声音:“对不起,大哥。” 
我转头去,看见他惨白脸色,焦点模糊的双眼。我觉得他额上每一颗汗珠都如一只冷漠的眼,看我被绝望和恐惧完全吞没。 
“不要怪她……”他断续地说,“她并不想……”他忽然停下,轻轻侧头,没有了声息。 
刹那,我从头至踵地冰凉。 
我吹响竹哨,谷外家人远远赶来。 
我低头包扎起他的伤口,即使在包扎后,血仍一意孤行地狂涌,不死不休。 
那些血令我一时眩晕,我抬起头望着远方。
第六章 惊变池杨(2)
四周很静,千山佳树,碧草芳辉,灌木丛中鸟影相逐。 
我记得这一天是清明。 
万物生长此时,皆清洁而明净。 
然而此刻在我怀中的没有知觉的弟弟,我觉得他比世上一切东西都更加清洁明净,不染微尘,必得我以生命照顾珍惜。 
从来,我都这样觉得。 
他出生时我八岁。 
那时我已随父亲习剑三年,常常在练剑之后,到他的摇篮前看他。 
如果他在睡,我就细看他胖胖的脸和小小的手脚,觉得奇妙而有趣,不敢相信自己也是从这样具体而微时长成。 
如果他醒着,看见我来便会发出咿啊的叫声,急急蹬脚伸手,无由傻笑。我常被他逗得前仰后合,无限快乐。 
我永远记得那一天。 
那天我和父亲在院中练剑。母亲忽然抱了弟弟来,笑容可掬。 
父亲让我暂时停下,问母亲什么事。母亲却只是笑,向我神秘招手。我放下剑,走过去,看见弟弟在她怀中向我探出身来。 
我接他过来。母亲仍在旁边低声逗他,唧唧哝哝也不知说些什么。忽然间,他扭过脸,认真地看着我,清晰地叫了声:“哥哥!” 
我愣一愣,心中霎时软得塌陷下去,而又尴尬万分。我不敢看他一片漆黑的眼睛,转过头,我看着院中的树。 
父亲母亲全都在笑,要他再叫一声。他听得懂似的,果真又叫了一串,大家笑成一团。而弟弟左顾右盼,得意非凡。 
那天晚上,我到他的摇篮边看他。我走时他忽然醒来,在黑暗中我听见他含混地咕哝:“哥哥!” 
一时间我泪盈于睫。 
那是他学会说的第一句话。 
他懂得叫的第一个人,竟然是我。 
弟弟后来慢慢长大,仍像小时候一般喜欢我。 
我走到哪里,他总要跟到哪里。 
偶尔我也不胜其烦,可每当他仰望着我,明亮纯净地笑,我总是立刻软下心来。 
我教他认字读书,给他刻木剑木刀,扎小弓小箭。我带他到山野打猎玩耍,他总是兴致勃勃飞跑着去捡我杀死的猎物,看见它们的惨状又不免伤心。所以后来,我便不把猎物杀死,由他捡回家疗伤豢养,再放生。 
他四岁那年,我爬到一棵大树去掏鸟窝,他眼巴巴地在树下观望,无比好奇,不住地求我一同带他上树。我最终答应了他,然而很多年后我仍为了这个决定追悔莫及。 
我永远无法忘记他坐在那根树枝上,伸手去取鸟蛋的情形。 
多年来我总是重复地梦见那只忽然穿出枝叶的回巢大鸟,如一片阴云般出现在我们的头顶。它尖利的鸟喙像红色的短剑,闪电般啄向弟弟的脸。在弟弟的惊叫声中,我冷静无比地拔剑,及时刺死了它。 
在我的梦中,我看见跌落在树下的永远是那只鸟,而不是我的弟弟。 
然而那不是事实。 
跌落在树下的是我的弟弟。 
当那只大鸟向他啄去时,我松开了扶着他的手,去拔我的剑。于是慌乱躲闪之间,他失去平衡,落到了树下。 
当他落下树时,我发觉我的心也不知落到了哪里。而他沉闷的落地声,仿佛就是我那颗心掼碎的声音。这一声以后,整个世界死一般沉寂。 
我不记得我怎样下的树,我只记得我抱着他冲进客房,跪在庄中做客的神医欧道羲面前。 
弟弟的伤并不沉重,然而可怕的是他伤口的血不肯凝结。欧道羲费尽辛苦,才在大半个时辰后止住他的血。然后他松一口气,神情凝重地示意我们出门。 
我记得那时正是黄昏,夕阳大得失常,颜色有如凄凉晚枫。我看见父母的脸色无神而苍黄,我听见傍晚的山风呜呜作响,山那边的狄人悲哀破碎的羌笛……而欧道羲的声音比这一切都还要令我觉得萧瑟难耐。 
我听见他说弟弟的血天生与常人不同,缺少一种凝血的成分,我听见他说此病无药可医,惟一办法是小心防止他受伤。我那时才想起,自从幼时,弟弟的一个小小伤口就总是流血很多。 
我们默默无言地听他说着,听完仍是无言。 
然后我忽然听见欧道羲略为惊讶的声音: 
“你的手臂……” 
我低头望着我的左臂,它奇形怪状地软软垂着。我不知道它是何时断掉的,也许是在我连滚带爬半摔下树时。 
欧道羲替我接好了手臂,在接骨时钻心的一下剧痛里,我才开始泪如雨下。 
…… 
父母和我日夜在弟弟的床边看顾他,他很快地好起来。我们不得不告诉他的病况,要他自己小心。我想就是从那时起,弟弟开始由活泼变为安静。 
他很乖,再也不做一些可能受伤的事。父亲为他请了琴棋书画机关医卜的先生,他的聪明让他很快青出于蓝,以后便开始自行钻研。 
他仿佛对所有杂学都兴致盎然,但有时仍会默默走来,看父亲教我习剑。而每当他来,我总变得心情尴尬,漏洞百出。于是后来,他也不再来看剑。 
有一天晚上,我又做了那个关于大鸟和弟弟的梦。 
当我自梦中惊醒,我看见一个细瘦人影站在墙边,正取下我挂在墙上的剑。 
是我八岁的弟弟。 
我静静地看他,他没有发觉。
第六章 惊变池杨(3)
我看见他爱惜地抚摸剑鞘,然后缓缓抽出了剑身。 
剑锋清光流转,映得他的脸纤毫必现。 
我从未见过他的双眼如此亮冽,神气无限向往仰慕,恋恋不舍,而又明知无望地怅惘低回。 
我热泪盈眶。 
第二天,我告诉父亲,我要教弟弟学剑。 
“我会非常小心。”我再三保证。 
父亲终于答应。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天弟弟熠熠闪烁的眼睛,苍白的脸上忽起的红晕。虽然我们只可用木剑过招,他已经无限满足。 
他的资质其实在我之上,剑法进展飞速,却令我倍感神伤。因为我无论如何也不能传授他池家剑法最高重的落叶长安剑。那套剑法招式繁复,去势诡奇,修习时极易受伤。 
他随我学剑五年时,父母相继去世。 
哀痛未歇,我已继任池家家主。终日江湖奔走,事务繁杂,我甚至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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