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烦恼人生 池莉》第6章


了我几百个毛病;正在和我办离婚。
〃你一切都好吧?你当年英俊年少;能歌善舞;性情宽厚;你一定比我过得好。
〃另外;去年我在北京遇上聂玲了。她仍然不肯说出你们分手的原因。她的孩子也有几岁了;却还显得十分年轻……〃
印家厚把信读了两遍;一遍匆匆浏览;一遍仔细阅读;读后将信纸捏入了掌心。他靠着一棵树坐下;面朝太阳;合上眼睛;透过眼皮;他看见了五彩斑斓的光和树叶。后面是庞然大物的灰色厂房;前面是柏油马路;远处是田野;这里是一片树林;印家厚歪在草丛中;让万千思绪飘来飘去。聂玲聂玲;这个他从不敢随便提及的名字;江南下毫不在乎地叫来叫去。于是一切都从最底层浮了起来……五月的风里饱含着酸甜苦辣;从印家厚耳边呼呼吹过;他脸上肌肉细微地抽动;有时像哭有时像笑。
空中一絮白云停住了;日影正好投在印家厚额前。他感觉了阴暗;又以为是人站在了面前;便忙睁开眼睛。在明丽的蓝天白云绿叶之间;他把他最深的遗憾和痛苦又埋入了心底。接着;记忆就变得明朗有节奏起来。
他进了钢铁公司;去北京学习;和日本人一块干活;为了不被筛选掉拼命啃日语。找对象;谈恋爱;结婚。父母生病住院;天天去医院护理。兄妹吵架扯皮;开家庭会议搞平衡。物价上涨;工资调级;黑白电视换彩色的;洗衣机淘汰单缸时兴双缸——所有这一切;他一一碰上了;他必须去解决。解决了;也没有什么乐趣;没解决就更烦人。例如至今他没去解决电视更新换代问题;儿子就有些瞧不起他了;一开口就说谁谁的爸爸给谁谁谁买了一台彩电;带电脑的。为了让儿子第一个想到自己的爸爸印家厚正在加紧筹款。
少年的梦总是有着浓厚的理想色彩;一进入成年便无形中被瓦解了。印家厚随着整个社会流动;追求;关心。关心中国足球队是否能进军墨西哥;关心中越边境战况;关心生物导弹治疗癌症的效果;关心火柴几分钱一盒了?他几乎从来没有想是否该为少年的梦感叹。他只是十分明智地知道自己是个普通的男人;靠劳动拿工资而生活。哪有工夫去想入非非呢?日子总是那么快;一星期一星期地闪过去。老婆怀孕后;他连尿布都没有准备充分;婴儿就出世了。
老婆就是老婆。人不可能十全十美。记忆归记忆。痛苦该咬着牙吞下去。印家厚真想回一封信;谈谈自己的观点;宽宽那个正遭受着离婚危机的知青伙伴的心;可他不知道写了信该往哪儿寄?
江南下;向你致敬!冲着你不忘故人;冲着你把朋友从三等奖的恶劣情绪中解脱出来。
印家厚一弹腿跳了起来;做了一个深呼吸动作;朝车间走去。
相比之下;他感到自己生活正常;家庭稳定;精力充沛;情绪良好;能够面对现实。他的自信心又陡然增强了好多倍。
***
下午不错。主要是下午的开端不错。
来了一拨参观的人。谁也不知道这些人是哪个地方哪个部门来的;谁也不想知道;谁都若无其事地干活。这些见得太多了。
倒是参观的人不时从冷处瞟操作的工人们;恐怕是纳闷这些人怎么不好奇。
车间主任骑一辆铮蓝的轻便小跑车从车间深处溜过来;默默扫视了一圈。将本来就撂在踏板上的脚用力一踩掉头去了。他事先通知印家厚要亲自操作;让雅丽给参观团当讲解员。印家厚正是这么做的。车间主任准认为三等奖委屈了印家厚;否则他不会来检查。以为印家厚会因为五元钱赌气不上操作台;错了!
印家厚的目光抓住了车间主任的目光;无声却又明确地告诉他:你错了。
有一个人明白了他的心;尤其是车间里关键人物;印家厚就满足了。受了委屈不要紧;要紧的是在于有没有人知道你受了委屈。
参观团转悠了一个多小时;印家厚硬是直着腿挺挺地站了过来。一个多小时没人打扰他;挺美的。班组的同事今天全都欠他的情;全都看他的眼色行事以期补偿。
雅丽上来接替印家厚。两人都没说话;配合得非常默契。只有印家厚识别得出雅丽心上的黯淡;但他决定不闻不问。
〃好!堵住你了;小印。〃工会组长哈大妈往门口一靠;封死了整扇门。她手里挥动着几张揉皱的材料纸;说:〃臭小子;就缺你一个人了。来;出一份钱:两块。签个名。〃
印家厚交了两块钱;在材料纸上划拉上自己的名字。
哈大妈急煎煎走了。转身的工夫;又急煎煎回来了。依旧靠在门框上。〃人老了。〃她说;〃可不是该改革了。小印;忘了告诉你这钱的用途;我们车间的老大难苏新结婚了!大伙向他表示一份心意。〃
〃知道了。〃印家厚说。其实他根本没听过这个名字。他问旁的人:〃苏新是谁?〃
〃听说刚刚调来。〃
〃刚来就老大难?〃
〃哈哈……〃旁的人干笑。
哈大妈的大嗓门又来了。〃小印;好像我还有事要告诉你。〃
〃您说吧。〃印家厚渴得要命同时又要上厕所了。
〃我忘记了。〃哈大妈迷迷怔怔望着印家厚。
〃那就算了。〃
〃不行;好像还是件挺重要的事。〃哈大妈用劲绞了半天手指;泄了气;摊开两手说:〃想不起来了。这怪不得我;人老了。臭小子们;这就怪不得我了;到时候大伙给我作个证。〃
哈大妈带着一丝狡黠的微笑走了。接着二班长进门拉住了印家厚。二班长告诉印家厚他们报考电视大学的事是厂里作梗。公司根本没下文件不准他们报考。完完全全是厂里不愿意让他们这批人(日本专家培训出的人)流走。
〃我们去找找厂里吧;你和小白好;先问问他。〃二班长使劲怂恿印家厚。
印家厚说:〃我不去。〃
〃那我们给公司纪委写信告厂里一状。〃
〃我不会写。〃
〃我写;你签名。〃
〃不签。〃
〃难迈你想当一辈子工人?〃
〃对!〃
现在有许多婊子养的太爱写信了——这是二班长上午说的;应不应该提醒他一句?算了。
二班长极不甘心地离开了。印家厚的脚还没迈出门槛;电话铃响了。有人说:〃等等;你的电话。〃
印家厚抓起话筒就说:〃喂;快讲!〃他实在该上厕所了。
是厂长。从厂办公室打来的。印家厚倒抽一口凉气;刚才也太不恭敬了。这是改革声中新上任的知识分子厂长;知识分子是特别敏感的;应该给他一个好印象。
印家厚立即借了一辆自行车;朝办公室飞驰而去。
印家厚在进厂长办公室时;正碰上小白从里面出来;小白神色严峻;给他一句耳语:〃坚强些!〃
他被这地下工作式的神秘弄得晕乎乎的;心里七上八下。
厂长要印家厚谈谈对日本人的看法。
对……日本人……看法?他一时间脑子里一片空白。日本专家撤回去七年了;七年里他的脑袋里没留下日本人的印象。〃坚强些!〃又是指什么?他竭力搜索七年前对小一郎的看法。小一郎是他的师傅。
〃日本人……有苦干精神;能吃苦耐劳……——一不怕苦;二不怕——〃他差点失口说出毛主席语录。他小心谨慎;字斟句酌;〃他们能严格按科学规律工作;干活一丝不苟;有不到黄河不死心的——〃他意识到日本与黄河没关系;但他还是坚持说完了自己的话;〃……的钻研精神。〃
厂长说:〃这么说你对日本人印象不错?〃
〃不是全体日本人;也不是全面……是干活方面。〃
〃日本侵华战争该知道吧?〃
〃当然。日本鬼子——〃印家厚打住了。厂长到底要干什么?即便是厂长;他也不愿意被他耍弄。他干嘛要急匆匆离开车间跑到这儿踩薄冰?七年前厂里有个工人对日本专家搞恐怖活动受到了制裁;前些时候某个部级干部去了日本靖国神社给撤了职;这是国际问题;民族问题;他岂能涉嫌!
他一把推开椅子;说:〃厂长;有事就请开门见山;没事我得回去干活了。〃
厂长说:〃小印;别着急嘛。事情十分明确。你认为现在我们引进日本先进设备;和他们友好交往是接受第二次侵略吗?〃
〃当然不是。〃
〃既然不是;那为什么迟迟不组织参加联欢的人员?下星期三日本青年友好访华团准时到我们厂。接待任务由工会布置下去已经两周了;你不仅不动;反而还在年轻人中说什么"不做联欢模特儿";"进行第二次抗日战争";"旗袍比西服美一千倍";这是为什么?〃
印家厚终于从鼓里钻出来了。有人栽了他的赃;栽得这么成功;竟使精明的厂长深信不疑。
〃胡扯!他妈的一派谎言!〃他今天的忍让到此为止!顾不上留什么好印象了;他要他的清白和正直。这些狗娘养的!——他骂开了。他根本就没得到工会的任何通知。两周前他姥姥去世了;他去办了两天丧事。回厂没上几天班;他妈因伤心过度;高血压发了;他又用了两个休息日送她老人家去住院。看小白那鬼鬼祟祟的模样;不定就是他捣的鬼;他和几所大学的学生勾勾搭搭;早就在宣扬〃抵制日货〃的观点。要么是哈大妈;对了!她方才还假做忘了什么事是因为她老了。她丈夫是在抗日战争中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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