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烦恼人生 池莉》第9章


〃酒呢?〃
〃黑市茅台四块八一两。〃
〃那算了;我再托托人去。奖金还没发?〃
〃没有。〃他撒了谎。如果夫妻间果然是任何问题都以诚相见;那么裂痕会更迅速地扩大。他说:〃看动静厂里对轮流坐庄要变;可能要抓一抓的。〃先铺垫一笔;让打击来得缓和些。西餐是肯定吃不成的了;老婆;你有所准备吧;不要对你的同事们炫耀;说你丈夫要带你和儿子去吃西餐。
老婆抹下眼皮;说:〃唉;倒霉事一来就是一串。有件事本来我打算明天告诉你;今天让你睡个安稳觉的。可是……唉;姑妈给我来了长途电话。〃
〃河北的?〃
〃说她老三要来武汉玩玩;已经动身了;明天下午到。〃
〃是腿上长了瘤的那个?〃
〃大概是那瘤不太好吧。姑妈总尽情满足他……〃
〃住我们家?〃
〃当然。我们在闹市区。交通也方便。〃
印家厚觉得无言以对。难怪他一进门就感到房间里有些异样;他还没来得及仔细辨别呢。现在他明白了:床头的墙壁上垂挂着长长的玻璃纱花布;明天晚上它将如帷幕一般徐徐展开;挡在双人床与折叠床之间:折叠床上将睡一个二十岁的小伙子。印家厚讪讪地说:〃好哇。〃他弹了弹花布;想笑一笑冲淡一下沉闷的空气;结果鼻子发痒;打了个喷嚏。老婆一抬腿上了床;他扭小了电视的音量;去卫生间洗衣服。
洗衣服。晾衣服。关掉电视。把在椅子上睡着了的儿子弄到折叠床上;替他脱衣服而又不把他搬醒;鉴于今天凌晨的教训给折叠床边靠上一排椅子。轻轻的;悄悄的;慢慢的;不要惊醒了老婆。憋得他吭哧吭哧;一头细汗。
印家厚上床时;时针指向十一点三十六分。
他往床架上一靠;深吸了一口香烟;全身的筋骨都咯吧咯吧松开了。一股说不出的麻麻的滋味从骨头缝里弥漫出来;他坠入了昏昏沉沉的空冥之中。
只亮着一盏朦胧的台灯。
他在灯晕里吐着烟;杂乱地回想着所有难办的事;想得坐卧不宁;头昏眼花;而他的躯体又这么沉;他拖不动它;翻不动它;它累散了骨架。真苦;他开始怜悯自己。真苦!
老婆摊平身子;发出细碎的鼾声。印家厚拿眼睛斜瞟着老婆的脸。这脸竟然有了变化;变得洁白;光滑;娇美;变成了雅丽的;又变成了晓芬的。他的胸膛呼地一热;他想;一个男人就不能有点儿野心么?这么一点破;心中顿时涌出一团邪火;血液像野马一样奔腾起来。他暗暗想着雅丽和晓芬;粗鲁地拍了拍老婆的脸。老婆勉强睁开眼皮觑了他一下;讷讷地说:〃困死了。〃
他火气旺盛地低声吼道:〃明天你他妈的表弟就睡在这房里了!〃他〃嚓〃地又点了一支烟;把火柴盒啪地扔到地上。
老婆抹走了他唇上的香烟。异常顺从地说:〃好吧;我不睡了;反正也睡不了多久了。〃她连连打呵欠;扭动四肢;神情漠然地去解衣扣。
印家厚突然按住了老婆的手;凝视着她皮肤粗糙的脸说:〃算了。睡吧。〃
〃不;只有半小时;我怕睡过头。〃
〃不要紧;到时候我叫醒你。〃
〃家厚!家厚;你真好……〃
他含讥带讽地笑了笑。平静得像退了潮的沙滩。
老婆忽然眼睛湿润;接着抽泣起来;说:〃我实在不忍心告诉你;这房子马上就要拆了……通知书已经送来了……〃
〃哦。我也早知道了。〃他说;〃明天我拼命也得想办法!〃
〃你也别太着急;退路也不是完全没有。我打听了;有私房出租;十五平方每月五十块钱;水电费另加。……西餐是吃不成的了。可笑的是……我们还像小孩子一样;嘴馋……〃
印家厚关了台灯;趁黑暗的瞬间抹去了涌出的泪水。他捏了捏老婆的手;说:〃睡吧。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会直。〃
老婆;我一定要让你吃一次西餐;就在这个星期天;无论如何!——他没有把这话说出口;他还是怕万一做不到;他不可能主宰生活中一切。但他将竭尽全力去做!
雅丽怎么能够懂得他和老婆是分不开的呢?普通人的老婆就得粗粗糙糙;泼泼辣辣;没有半点身份架子;尽管做丈夫的不无遗憾;可那又怎么样呢?
印家厚拧灭了烟头;溜进被子里。在睡着的前一刻他脑子里闪出早晨在渡船上说出的一个字:〃梦〃;接着他看见自己在空中对躺着的自己说:〃你现在所经历的这一切都是梦;你在做一个很长的梦;醒来之后其实一切都不是这样的。〃他非常相信自己的话;于是就安心入睡了。
一九八七年二月;二稿。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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