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烦恼人生 池莉》第8章


〃是的。往后不许对人说这种话。〃
〃胚子货是什么意思?〃
〃骂人的意思。〃
〃骂人的什么?〃
这是个爱探本求源的孩子;应该尽量满足他。可印家厚想来想去都觉得这个词不好解释。他说:〃等你长大就懂了。〃
〃我长大了你讲给我听吗?〃
〃不;你自然就懂了。〃他想;孩子;你将面对生活中的一切;包括丑恶。
〃哦——〃
儿子这声长长的哦令人感动;印家厚心里油然升起了数不清的温柔。
儿子老成而礼貌地对挡在他前面的人说:〃叔叔;请让一让。〃
印家厚说:〃雷雷;你干什么去?〃
〃我拉尿。〃儿子吩咐他;〃你好好坐着;别跟着过来。〃
儿子站在船舷边往长江里拉尿。拉完尿;整好裤子才转身;颇有风度地回到父亲身边。他的儿子是多么富有教养!他母亲说他四岁的时候还是个小脏猴;一天到晚在巷子口的垃圾堆里打滚;整日一丝不挂。儿子这一辈远远胜过了父亲那一辈;长江总是后浪推前浪;前景是一片诱人的色彩。
他收起了小说。累些;再累些罢。为了孩子。
天色愈益暗淡了。船上的叫卖声也低了;底舱的轰隆声显得格外强烈。儿子伏在他腿上睡着了。他四处找不着为儿子遮盖的东西;只好用两扇巴掌捂住儿子的肚皮。
长江上;一艘幽暗的轮船载满了昏昏欲睡的乘客;慢慢悠悠逆水而行。看不完那黑乎乎连绵的岸土;看不完一张张疲倦的脸。印家厚竭力撑着眼皮;竭力撑着;眼睛里头渐渐红了。他开始挣扎;连连打哈欠;挤泪水;死鱼般瞪起眼珠。他想白天的事;想雅丽;想肖晓芬;想江南下的信;用各种方法来和睡意斗争。最后不知怎么一来;头一耷拉;双手落了下来;鼾身随即响了。父子俩一轻一重;此起彼伏地打着呼噜。
彩灯在远处凌空勾勒出长江大桥的雄姿;上半部是半截黑影;下半部才有稀疏的灯光。船上早睡的人们此刻醒了;伸了伸懒腰;说:〃晴川饭店的利用率太低了!〃
船面上一片密集的人头中间突然冒出了一个乱蓬蓬的大脑袋;这是一个披头散发的女疯子;她每天在这个时候便出现在轮渡上。女疯子大喝一声;说:〃都醒了!都醒了!世界未日就要到来了。〃
印家厚醒了;他赶快用手护住儿子的肚皮;恼恨自己怎么搞的!一个短短的觉他居然做了许多梦;可一醒来那些具体情节却全飞了;只剩下满口的苦涩味。在猛醒的一瞬间;他好不辛酸。好在他很快就完全清醒了;他听见女疯子在嚷嚷;便知道船该靠码头了。
〃雷雷;到了。嘿;到了。〃
〃爸爸〃
〃嘿;到了!〃
〃疯子在唱歌。〃
〃来;站起来;背上枪。〃
〃疯子坐船买票吗?〃
〃醒醒吧;还迷糊什么!〃
汽笛突然响了;父子俩都哆嗦了一下;接着都笑起来;天天坐船的人倒让船给吓了一跳。
人们纷纷起立;哦啊啊打哈欠;骂街骂娘。有人在背后扯了扯印家厚;他回头一看;是讨钱的老头。老头扑通一下跪在他们父子跟前;不停地作揖。印家厚迟疑了一下;掏出一枚硬币给儿子。雷雷惊喜而又自豪地把硬币扔进了老头的破碗;他大概觉得把钱给人家比玩游戏有趣得多。
印家厚却不知该对老头持什么样的看法才对。昨天的晚报上还登了一则新闻;说北方某地;一个年轻姑娘靠行乞成了万元户。他一直担心有朝一日儿子问他这个问题。
〃爸;这个爷爷找别人要钱对吗?〃
问题已经来了。说对吧;孩子会效法的;不对吧;爸爸你为什么把钱给他?就连四岁的孩子他都无法应付;几乎没有一刻他不在为难之中。他思索了一会;一本正经地告诉儿子:〃这是个复杂的社会问题;你太小怎么理解得了呢?〃
幸好儿子没追问下去;却说:〃爸;我饿极了!〃
浮桥又加长了;乘客差不多是从江心一直步行到岸上。傍晚下班的人真怕踏这浮桥;一步一拖;摇摇晃晃;总像走不到尽头;况且江上的风在春天也是冷的。
为什么不把码头疏浚一下?为什么不想办法让轮渡快一些?为什么江这边的人非得赶到江那边去上班?为什么没有一个全托幼儿园?为什么厂里的麻烦事都摊到了他的头上?为什么他不能果断处理好与雅丽的关系?为什么婚姻和爱情是两码事?印家厚真希望自己也是一个孩子;能有一个负责的父亲回答他的所有问题。
到家了!
炉火正红;油在锅里嗤拉拉响;乱七八糟的小房间里葱香肉香扑面;暖暖的蒸汽从高压锅中悦耳地喷出。妈妈!儿子高喊一声;扑进母亲怀里。印家厚摔掉挎包;踢掉鞋子;倒在床上。老婆递过一杯温开水;往他脸上扔了一条湿毛巾。他深深吸吮着毛巾上太阳的气息和香皂的气息;久久不动。这难道不是最幸福的时刻?他的家!他的老婆!尽管是憔悴、爱和他扯横皮的老婆!此刻;花前月下的爱情;精神上微妙的沟通等等远远离开了这个饥饿困顿的人。
儿子在老婆手里打了个转;换上了一身红底白条运动衫;伤口重新扎了绷带;又恢复成一个明眸皓齿;双颊喷红的小男孩。印家厚感到家里的空气都是甜的。
饭桌上是红烧豆腐和氽元汤;还有一盘绿油油的白菜和一碟橙红透明的五香萝卜条。儿子单独吃一碗鸡蛋蒸瘦肉。这一切就足够足够了啊!
老婆说:〃吃啊;吃菜哪!〃
她在婚后一直这么说;印家厚则百听不厌。这句贤惠的话补偿了其它方面的许多不足。
她说:〃菜真贵;白菜三角一斤。〃
〃三角?〃他应道。
〃全精肉两块八哩;不兴还价的;为了雷雷;我咬牙买了半斤。〃
〃好家伙!〃
〃我们这一顿除去煤和作料钱;净花三块三角多。〃
〃真不便宜。〃
〃喝人的血汗呢!〃
〃就是。〃
议论菜市价格是每天晚饭时候的一个必然内容;也是他们夫妻一天不见之后交流的开端。
看印家厚和儿子吃得差不多了;老婆就将剩汤剩菜扣进了自己的碗里;移开凳子;拿过一本封面花哨的妇女杂志;摊在膝盖上边吃边看。
美好的时光已经过去;轮到印家厚收拾锅碗了。起先他认为吃饭看书是一个恶习;对一个为妻为母的人尤其不合适。老婆抗争说:〃我做姑娘时就养成了这习惯;请你不要剥夺我这一点点可怜的嗜好!〃这样印家厚不得不承担起洗碗的义务。好在公共卫生间洗碗的全是男的;他也就顺应自然了。
男人们利用洗碗这短暂的时间交流体育动向;时事新闻;种种重要消息;这几分钟成了这排房子的男人们的友谊桥梁。今天印家厚在洗碗时听的消息太不幸了。一个男人说:伙计们;这房要拆了。另有人立刻问:我们住哪儿?答:管你住哪儿!是这个单位的它安排;不是的一律滚蛋。问:真的吗?答:我们单位职工大会宣布的;马上就来人通知。好几个人说:这太不公平了!说这话的都是借房子住的人。印家厚也不由自主说了句:〃是不公平得很。〃
印家厚顿时沉重起来;脸上没有了笑意;心里像吊着一块石头坠坠的发慌。他想;这如何是好呢?
他洗碗回来又抄起了拖把;准备拖地再洗儿子换下的衣服。他不停地干活;进进出出;以免和老婆说话泄漏了拆房的秘密。她半夜还要去上夜班;得早点睡它一觉。暂且让自己独自难受吧。
〃喂;你该睡觉了。〃
〃嗯。〃
老婆还埋头于膝上的杂志。儿子自己打开了电视;入迷地看《花仙子》。
〃喂喂;你该睡觉了。〃
老婆徐徐站起。〃好;看完了。有篇文章讲夫妻之间的感情的事;你也看看吧。〃
〃好。你睡吧。〃
老婆过去亲了儿子一下;说:〃主要是说夫妻间要以诚相见;不要互相隐瞒;哪怕一点小事。一件小事常常会造成大的裂痕。〃
〃对。〃印家厚说。
老婆总算准备上床睡觉了;她脱去外衣;又亲了亲儿子;说:〃雷雷;今天就没有什么新鲜事告诉妈妈吗?〃
印家厚立刻意识到应该冲掉这母子间的危险谈话;但他迟了。
儿子说:〃噢;妈妈;爸爸今天没在餐馆吃凉面。〃
老婆马上怒形于色。〃你这人怎么回事!告诉你现在乙肝多得不得了;不能用外边的碗筷!〃
〃好好;以后注意吧。〃
〃别糊弄人!别以后、以后的……我问你:你今天找了人没有?〃
印家厚懵了;〃找……谁?〃
〃瞧!找谁——?〃老婆气急败坏;一屁股顿在床沿上;翘起腿;道:〃你们厂分房小组组长啊!我好不容易打听到了这人的一些嗜好;不是说了花钱送点什么的吗?不是让你先去和他联络感情的吗?〃
真的;这件事是家中的头等大事。只要有可能分到房子;彩电宁可不买。他怎么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了呢?
〃妈的!我明天一定去!〃他愧疚地捶了捶脑袋。尤其从今天起;房子的事是燃眉之急的了;再不愿干的事也得干。
印家厚的态度这么好;老婆也就说不出话来了;坐在那儿干瞪着丈夫。
〃酒呢?〃
〃黑市茅台四块八一两。〃
〃那算了;我再托托人去。奖金还没发?〃
〃没有。〃他撒了谎。如果夫妻间果然是任何问题都以诚相见;那么裂痕会更迅速地扩大。他说:〃看动静厂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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