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雀》第34章


是他们的身家性命吗?是他们的政治前途吗?是他们的钱财吗?唐三儿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词:重托。他说这是28个党员的重托,他们都在上面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唐三儿拿出一份材料翻到最后一页让刘树根看,那是大半页签名,每个名字上都摁有像血一样鲜红的手印,大约一半指印能看清指纹,一半看不到指纹或看到的是模糊的指纹……
每个指纹后边都浮现出一张面孔,每个面孔都有一双热切的眼睛,每双眼睛都在注视他……
刘树根有些感动,他感到这么多人都站到了他一边,都和他在一起,他们的身躯甚至能挡住不道德的洪水,像一道堤坝一样。
这下好了,刘树根想,不信扳不倒“蝙蝠”。
他理解了唐三儿的谨慎和担忧。唐三儿说:“夜长梦多,你最好明天就动身,不去省里,直接到北京……”
唐三儿给他1000块钱,他收下了。唐三儿让他明天步行出城,不是出北城,而是出南城,在城外坐往吴城去的长途汽车,然后在吴城坐上往北京去的火车。
为什么这样折腾呢?省城和京城都在北边,为什么先南下呢?唐三儿说:不这样他就会被抓回来,会再被投进监狱,公安局已经将他当成了破坏稳定的坏分子,他们奉有命令,只要他胆敢去省城或京城,就将他抓起来,先抓起来再说。
“想不到他们还挺把我当回事!”刘树根说。
“往南他们不防。”唐三儿说。
“这倒是——谁的主意?”
“包主席……很关心你。”
他看到唐三儿在裤子上擦手心的汗,好像是手心痒了他在那儿蹭痒……
翌日,刘树根悄然离开临江市,先南后北,顺利地避开了临江市的公安人员,成功地到北京将材料递到了中纪委。他没去信访办,这也是包主席的主意。
他从北京回来时是个下雨的早晨,雨不大,但很凄凉。车上的人大多没带伞,不过接站的人都带着伞。他从没有让人接站的习惯,再说,他家里没电话,怎么和老婆联系?
秋雨很凉,风吹过的时候更凉。车站的地面总是最脏的,雨一落到地上,马上变得像墨汁一样黑,给人的感觉好像下的是黑雨。出站时没有一个人认出他,也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刚干了一件大事,谁也不会想到他刚在“蝙蝠”的屁股上狠狠地踹了一脚。够“蝙蝠”受的了,他想,“蝙蝠”疯狂是因为“蝙蝠”害怕。
发抖吧,畜生!他趾高气扬地走出车站,像一个得胜还朝的将军。他任雨水洒在脸上。出站后,所有人都作鸟兽散。他跑到一个帆布篷下避雨。他抬头看看天,天像一块不透明的灰布,没有一丝光亮从布后面透过来,因为没有一丝缝隙。
两个穿黑雨衣的人从他身旁走过,又回过头来看他一眼。有什么好看的?他早上没洗脸,没梳头,没刮胡子,没刷牙,加上夜里没睡好,可以想像出自己那副尊容;他看看脚上的鞋,已经全是黑色了,裤腿也成了黑色,而且是肮脏的黑色。他是不是像个逃犯?
他避雨的地方是个早餐点,里边有热腾腾的胡辣汤,有刚出锅的油条,有肉包子,有豆浆,有豆腐脑,等等。他决定挥霍一次。他有理由这样做:一是下雨,老天爷不让他马上回去,而这又是吃早饭时间;二是他完成了使命,无论如何也该犒劳一下自己;三是……有前两条就够了,于是他从容坐下来,要了一碗胡辣汤和一斤油条。他边享用着自己的早餐,边看着外边的行人和雨。一切都和往常一样……
一枝火焰 坚硬无比(8)
吃过早餐,他又为老婆称了半斤刚出锅的油条。
“到家里还应该是热的。”他想。
雨还是那样,不大,但在雨中走一会儿足以把衣服淋湿。他叫了一辆带篷的三轮,谈好价钱,坐上去。
“这3块钱,”他想,“平时完全可以省下来。”
他住的地方是城乡结合部,一个小村庄,叫草寺,谁也不知道这名字是怎么来的。这儿住的什么人都有,但以小商小贩、小偷小摸居多,再就是“野鸡”——在路边小树林里向民工和捡破烂者卖淫的妓女——也看上了这儿房租便宜。这个村庄发生什么事都不足为奇。
这儿的道路实在太糟糕了,尤其是下雨天,泥泞、光滑、狭窄,三轮车司机嘟嘟囔囔不想往里边去,刘树根坚持让开进去,他好不容易坐一次车,还能不坐到家门口吗?再说了,雨还没停,他不想淋雨。
刘树根在巷道口下车。
走进巷子,他感到少有的寂静,他能听到雨滴落在洋铁皮上的声音。自己的脚步声听上去异常响亮。院门开着,妻子的三轮车停在门口——显然妻子下雨天也不肯休息。
回到家,妻子正在择菜。她每天天不亮就到河边去批发蔬菜,回来捡摘、分扎,有的还要简单地洗一洗,然后到菜市场去卖。她挣的钱基本上能够维持生计。她用剪刀把烂菜叶剪掉。菜堆上放着一件塑料雨衣,湿漉漉的,往下滴水。
他第一次发现妻子头上那么多白发,她刚刚46岁,看上去却像50多岁的样子。
“我给你买了油条,趁热吃吧。”
“我算着你今天该回来了,”她没停下手里的动作,看他一眼,说,“没淋雨?”
“我坐三轮回来的。”
“昨天唐三儿来过。”
“有事吗?”
“他只是看看你回来了没有。”
“他是不放心。”
“你吃了没?”
“我吃过了,我来择,你趁热把油条吃了。”
“一会儿就完,你听——”
门外有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是往他们家来的……这么早,会是谁呢?从来没有人这么早来他家,从来没有……脚步声很沉重……不是一个人……已到家门口了,他们感到惊愕,不祥之感袭上心头……他们愣了,等着来人,像两块石头……他看到院里树上有一个猫头鹰,缩着头,收紧翅膀蹲在树枝上,一动不动,像一个黑影,或树上的一个瘤子,是幻觉吗?两个穿黑雨衣的人,一高一矮,他们像进自己的家一样踏进院子,雨衣上泛着凄冷的光芒,他们穿着长筒胶鞋,胶鞋上粘满了泥;他们站在院里,他们脚下是一个小小的水洼,水洼中的水正在融化他们脚上的泥。他们与刘树根和妻子已经面对面了,也不打声招呼。
两个家伙面无表情,站在那儿,像两个幽灵。他们从容撩开雨衣,好像雨衣里藏着礼物,他们正在将其拿出来——大个子从雨衣里拽出一杆双管猎枪,小个子从雨衣里抽出一把又窄又长的杀猪刀,刀刃明晃晃的,像新磨出来的一般。大个子把枪对准刘树根,刘树根抱起一棵白菜要掷还没掷出去,枪已经响了,子弹打碎白菜,打进他肚子里……
“这下好了,我受够了,什么都有个尽头,苦难也一样……他妈的,总算有结果了,我不告了,再也告不了了,‘蝙蝠’胜了。妈的,我竟然先走……可怜的梅,你跟着我受苦了,我……好疼啊!”他躺在菜堆上,头几乎要拱进菜里,肠子流了出来,冒着热气,他想,“快了快了……总算可以躺下了,可以好好睡一觉了,原来一切都这么简单……好疼啊……”
一声枪响,像一个闷雷,一切都那么远,那么远,仿佛他已到了天边……他失去了知觉……
他醒来时躺在医院,已经是第二天了。之后的情况是他听唐三儿转述的——
他的妻子死了,那一枪打在肩膀上,并不致命;致命的是她胸膛上挨了一刀,刀子穿透胸膛嵌入脊椎,没有拔出来——凶手显然是慌了,匆匆逃走。他们说他妻子死时手里攥着剪刀,剪刀上还有血,是凶手的血。矮个子凶手被扎伤了胳膊。两个凶手如果晚出来半分钟,他们的摩托车可能就被小偷偷走了;他们出来时,小偷已经快将锁鼓捣开了。小偷没想到他们会这么快就出来。小偷看见大个子的长枪吓坏了,丢下开锁工具屁滚尿流般地跑了。由于锁被鼓捣了一番,他们有好一会儿竟然打不开。有些人从窗后或巷口探出头来看他们。说不定已经有人打电话报警了。他们愈发着急,恨不得扔下摩托车不要了……锁终于打开了,他们跳上摩托车就像跨上一匹骏马,狠抽一鞭子,“驾——”让它跑起来……村口有一个拐角,是个视线死角,看不到拐角那边的情况,应该减速鸣笛;可是来不及了,一个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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