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诫》第38章


“加十亩,四十亩地怎么样?”朱勉紧跟在他后面。
满生脚步未停,不是四十亩肥田没有诱惑,而是有钱人的话他不敢再信。东家曾把二十亩肥田吊在他的眼前馋了他整整一年,他不能再被朱家的四十亩地拽着鼻子满山遍野走。
满生脑袋嗡嗡作响,他要找个清静的地方好好想一想。朱勉不给他留一点空隙,一声比一声逼得紧。满生越走越快,肥田从二十亩涨到四十亩,可见真话值钱,值钱的东西是种子,不但藏在肚子里能发芽,还能十亩十亩地生长。常言道祸从口出,满生决定上下牙咬紧,不见兔子不撒鹰,没有握到手里的实惠,谁也别想把真话从他的嘴里掏出来。
韩则林带着韩韬站在河边那二十亩稻田旁边估算着收成,远远看见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过来。走在前面的是满生,跟在后面的那个人叫他吃了一惊。
“满生怎么跟他在一起?”韩则林的脑袋木了一下马上警醒了,他冲韩韬喊了一声:“快把那个王八蛋给我拉回来!”
韩韬扔下手里的活飞一样地跑过去,他边跑边大声喊:“满生!满生!”
满生听到他喊抬起头看,看到是少东家,他愣了一下,看了一眼身后的朱勉。朱勉站住脚不往前走了。
“你给我过来!”韩韬冲满生挥了一下手。
满生背着柴禾耷拉着脑袋朝他走过去,朱勉远远地看着韩家父子,目光冷得像两眼寒泉。
韩则林问满生:“你怎么认识他?”
满生说:“我不认识他。”
“那你跟他搅在一起干啥?”
“我没跟他搅在一起,我砍完柴往回走,他跟上来的。”
“他跟你说啥了?”
“问邓恩和田牛娘到底是怎么死的。”
“你怎么说的?”韩韬的眼睛死死地盯在满生的脸上。
“他说,我要是告诉他真情,他给我四十亩肥田,三间青砖大瓦房。”
韩则林喉咙里“嘶嘶”响了两声,挣红了脸骂道:“他叫你吃屎,你就吃给他看?人以理为先,树以枝叶为源,别忘了你姓韩。”
“姓韩能当地种,还是能当房子顶着走?”
韩则林急了:“若不是看在同宗的分上,当年我能收留你们父子?”
“没有白吃的饭,我跟我爹靠力气换米面,一点不愧对你。”
“你的嘴梆子似的敲,敲出来葬你爹的棺木钱了?还不是我给发送的。”
“撅着屁股给你卖了十几年的命,早还上了那副薄板子钱。”
韩则林举巴掌要打满生,被韩韬拦住了。他说:“打破脑袋咱们也是一家人,韩家对你的好,穿在身上吃在肚里,不让你报德,你也不该胳膊肘往外拐。”
满生看了他一眼:“我没胳膊肘往外拐,我向着理说话。”
“朱家霸占韩家的田,他有什么理?”
“霸田总比杀人的理长。”
“满生我还没起火,你倒有火性了。”韩则林的口气软下来。
韩韬叹了口气:“你长了一副惹事的肚肠和一张兜不住事的嘴,这样下去你早晚会惹出祸来。你说,你到底想要什么?”
满生说:“在自家屋檐下娶妻生子,在自家的田里播种收割。”
韩则林看了满生一眼,嘬了一下牙花子。
满生说:“有钱人报恩拿钱财,无钱人报恩拼性命。我穷得两手攥着响屁。看着四十亩肥田光眼谗不敢伸手,为啥?说到底还是因为我姓韩。我让韩家安心了,你们却不让我舒心,我还怎么信你们?”
韩则林眼睛盯着他半晌没说话,满生豁出去了,他说:“你不给我二十亩田,河对岸的朱家会拱手送上四十亩。我一次不接,两次不接,总有一回会接。最后吃亏的人总不会是我。”
“稻子收回仓,那块田你拿去。”韩则林声音像股浊水,不知道里面裹夹着什么。
韩韬提醒满生:“地没到手,你就不是主子。”
韩则林转过身背着两手往家里走,韩韬跟在父亲的身后。
满生看着韩家父子的背影,心里说:“我是不是主子,这回可不由你一个人说了算。”
韩韬突然转过身冲他喊了一嗓子:“天都啥时候了,还不滚回厨房做饭去。”
满生吓得一激灵,急忙背起柴禾一溜小跑跟在他们屁股后面回去了。
二十亩田不是四个字,横平竖直脚步丈量着差不多要走上半天。自己撅着腚一年年养起来的一块肥田要拱手送给别人,那滋味跟从肠子上摘油一样,想想就疼得周身哆嗦。躺在床上的韩则林瞪着眼睛睡不着。二十亩的稻浪在眼前一层一层地翻滚着,成熟的谷粒拥挤着在耳边发出“吱吱嘎嘎”的喧闹声。韩则林难过得想哭,翻了一个身,身边熟睡中的彩荷在梦中磨牙。韩则林恨恨地搡了她一把,彩荷“嗯”了一声又睡过去。韩则林五心烦乱,他一骨碌爬起来,披着衣服开门出去了。
韩则林摸进西厢房,爬进棺材里,把七层领的寿衣一件一件地穿好,泥胎一样坐着,闻着柏木和油漆散发出来的香味,韩则林的鼻子一酸,泪水顺着多皱的老脸汹涌而下。
早晨韩韬匆匆来找爹商量事,上房没人,彩荷在院子里晾晒衣服。冯氏对儿子说:“我从昨天晚上就没看到他人影。”
韩韬找到西厢房,一进门就听到震耳欲聋的呼噜声。韩韬松了一口气,扒在棺材沿上往里面看。韩则林枕着寿枕,皱着眉头苦着脸,睡得满头大汗。
韩韬叫了一声:“爹!”
哭是一件耗费体力的事情,韩则林这一觉睡得很沉,儿子的呼叫声他没听见。
韩韬伸手推了一下父亲的肩膀,韩则林睁开眼睛,看见是儿子,他坐起来用两只手使劲搓了搓脸。
“爹,怎么睡到这来了?”韩韬问。
“熬心,睡不着,躺在哪都能听到二十亩地里的麦子在哭。”韩则林把身上的寿衣一件一件地脱下来。
“那地我能想法留住。”韩韬安慰爹。
韩韬扶着韩则林从棺材里往外爬,韩则林说:“你这一留,河对岸的就用四十亩地把他的嘴撬开了。”
“他的嘴张不张,不由他做主。”韩韬声音里夹裹着凶煞气。
韩则林打了个冷战:“韬儿,咱不能再……”
韩韬截断父亲的话,他说:“没啥不能的。昨天晚上我也没睡着,想了一宿,整件事都是因为这二十亩地起的。六叔、邓恩和田牛娘的命都埋在这块地里。我们费了这么大的劲,地最后归了那小子,想想眼珠气得都能冒出来。”
“谁说不是。”韩则林长叹了一声。
“就算你把地给了他,咱们就安宁了?把柄握在他手里,随时都能亮出来跟咱索要钱财。”
韩则林愁眉苦脸地点点头。
窗外冯氏大呼小叫地指挥着下人干活。韩韬眼睛盯着窗外的彩荷半晌没有说话。
“你怎么打算的?”韩则林问。
“我还没最后想好。”
满生在厨房里做饭,他浑身上下都是劲,听到门口有彩荷的声音,急忙跑到门口冲她连连招手:“彩荷!彩荷!”
彩荷走过来问他:“啥事?”
“进来说。”
彩荷跟着满生进了厨房,习惯性地伸手帮他收拾案板上的东西。满生笑嘻嘻地看着彩荷,彩荷觉得奇怪问:“笑什么,捡到狗头金了?”
满生压低了声音说:“老爷说,收完稻子就把那块地给我。”
“真的?”彩荷不相信。
“老家伙昨天亲口说的。”
“也就是随口一说,他肯定舍不得。”彩荷说。
“他不舍得,有人舍得。河对岸朱家儿子要给我四十亩地呢。”
“不认不识的,他为啥要给你四十亩地?”彩荷觉得很奇怪。
满生说:“这事你知道得越少越好。”
“四十亩总比二十亩多,你为啥要少不要多?”彩荷问。
“我好歹也姓韩。”
彩荷黑亮的瞳孔灼灼放光。她说:“地因何而来我不打听,我想知道你是不是马上就成有地的人了。”
“对!”
彩荷满心喜悦,想起满生说过要拿地换她,于是试探着问:“地到手你怎么办?”
满生说:“好好种两年,粮食入仓,有了积蓄,再盖房子。”
一瓢冷水泼在脑顶上,彩荷的心凉到了底。满生一脸憧憬,没有察觉彩荷已经翻了脸。
“我要盖青砖卧瓦的院子,正北屋五间,东西厢房各三间,每幢院落都有一道日拱门。你觉得怎么样?”
“抬头主意低头见识,你那么威风用得着我给你拿主意吗?”彩荷的话扔出去显得很硬。
“好好的怎么了?”满生摸不着头脑。
“总以为世上除了寸许大的心是一块平整路,剩下再没有一块平整的路可走。今天看心也是靠不住的。”彩荷的眼泪围着眼圈转。
“一句甜一句苦的你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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