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帝都的回忆》第17章


帝懋四十一年十一月初六,白王子晟奉天帝旨意率天军征讨承桓。饯行宴上我见到子晟,他对我凝视良久,若有所思,我觉得他似乎想说什么,但他欲言又止。我猜想那时他想对我说的话,却始终不得要领。后来我想等他回来我终能仔细问他,但其实终我一生都不再有这样的机会,然而那时我并不知道。 
月底消息传来,天军已在羽山合围承桓部,战事结束只在几天之内。我暗地里计算着时日,难以抑制心中的期盼。 
夕阳西下时分,我在御花园回廊下,见到一个女人。 
她出神地望着冬日萧瑟的荷塘,宛如一座雕塑。她只是随随便便地坐在那里,然而眼前飘着几片枯叶的池水,还有池畔黄叶已落尽的枝桠,却都仿佛随之焕发出令人窒息的迷人光彩。看见她的那一瞬间,我就明白了,那正是“那个女人”。 
我慢慢地走了过去,她似乎毫无反应。我停下脚步,犹豫着,不知道应不应该开口。忽然,她回头看了我一眼,又很快地转过身去。 
“你是谁?” 
她像是随口问道,我猜她也许并不真的想知道我是谁。但我还是回答了:“五舅母,我是甄慧。” 
她转过身,看起来有些困惑。她说:“你叫我舅母?啊,我明白了,你就是东府甄家那个姑娘,我听子晟说过你。”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说:“你确实很美,难怪子晟那样喜欢你。虽然他从来都不会对我说,但他是我的儿子,我看得出来。” 
我很狼狈。我没有想到,这些话会由子晟的母亲如此直白地说出来,因而有些无措。然而我很快想起了自己的决定,这让我冷静下来,也感到几分凄然。或许这就是缘分,我想。 
她看着我,我发觉其实子晟的眼睛和她的是如此相像,仿佛都蕴涵着一种洞悉人心的力量。她忽然拍拍我的手背,说:“不要理会子晟,只有这样才能让他珍惜你。” 
我吃了一惊。我的身子微微震了一下,颤栗传到她的手上,但她恍若未觉地顾自说下去:“子晟说你很聪明,你要是真的聪明就不要爱上他。他如果得不到你,就会把你当成心头的珍宝,可是如果得到了你,他很快就会发现世上有很多东西都比你重要得多。子晟很像他的父亲,他们的心里不会只有一个女人。” 
我困惑地望着她,开始疑心她是不是真的在对我说话。 
“你知道吗?过了很多年我才明白,其实他是多么恨我。”她随意地用手捋了一下鬓角的头发,我这才留意到她的眼角已有了密密的皱纹。她转身看着荷塘,声音听起来有点飘忽:“他对我很好,一直都很好,但我知道他不快乐。他很喜欢喝酒,喝醉的时候看我的眼神就会变得很奇怪。我以前一直不知道那是什么原因,现在我明白了,其实他心里非常恨我。因为我的缘故他失去了很多东西,我想如果杀了我能让他再得回那些,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杀了我。” 
她轻轻地笑了起来,我觉得她的笑听起来就像是大人看到嬉闹的孩子,无奈却又宽容。 
“这些事我以前都想不通,现在却变得很清楚,我想大概是因为我快要死了。哎,你看——”她指着荷塘的某处,“那朵荷花是不是很好看?我真喜欢它的模样。” 
寒意从我的心底慢慢地升起,我迟疑着说:“可是现在已经是冬天了,荷花早就没有了。” 
“哦,我忘了你也是看不到的。”她漫不经心地说,“从很久以前我看到的东西就和别人不一样。” 
然后她又恢复了最初宛如雕像般的姿态。我在她身旁站了一会,但她一直都没有再说话。我想她也许已经忘记了我的存在。 
我在离开御花园时,忍不住又回过头,血红的夕阳映着池水边寂静的人影。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有种不祥的感觉。 
回到明秀宫,我发现宫人们的神情有些古怪。一个个面无表情,沉默不语地做着自己的事情,仿佛怀着很重的心事又不能形诸于色似的。珠儿过来替我更衣,我忽然发现她的眼睛有些红肿,仿佛是刚哭过的样子。我吃惊地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公主还不知道吗?”珠儿低着头,小声地说:“刚刚有消息传来,储帝死了。” 
我愣住了。过了很久,我才轻轻笑了起来:“珠儿,你说什么呢?你知不知道这玩笑一点也不有趣。” 
珠儿抬头看着我,她的眼里充满了悲哀:“是真的,公主。储帝已经死了。” 
帝懋四十一年十一月末,承桓的死讯传到帝都。白王的奏章上说羽山之战并不像原先预料的强弱悬殊,因为有许多凡界的江湖术士和百姓自愿加入到承桓一方。但是在战事一触即发的时刻,承桓却毅然自刎于阵前。后来又听说,承桓在最后时刻只说了一句:“子晟,善待天下百姓。”那正像是他会说的话。 
承桓活着的时候做的很多事都被人非议,很多人甚至因此而痛恨他。但当死亡真的来临,帝都却笼罩在一片悲戚当中,他高洁的身影好像忽然间变得异常鲜活。 
“他们说他没有治世的才能,”珠儿喃喃地说,她看起来非常迷茫,“我不懂。但我觉得他真是个好人,我觉得我再也遇不到像他那样好的人了,这样的人为什么会这么早死呢?” 
我没有回答。 
透过明秀宫的窗子,我看见东墙边伸过来的槐树枝头,我看见阳光穿过枝桠投下的暗影随风缓缓摇动,我看见最后的一片枯叶悄无声息地飘落。 
我听见空中大鸦扑拉拉地振翅,我听见风穿过帘笼,我听见廊下宫女们来来去去的细碎脚步。 
一切好像都没有什么不同。 
然而我知道,我再也看不见承桓恬淡的微笑。 
我再也听不见承桓平和的声音。 
我又一次体验到干涸龟裂般的痛楚,心里仿佛有什么在噼噼啪啪地破碎,然而我却始终无法流下一滴眼泪。 
承桓死讯传来的第二天,我见到我的外祖父。我发现在一夜之间他仿佛苍老了许多,看起来是那么疲倦和憔悴,我知道承桓的死也同样在他的意料之外。但是他什么也没说。 
十二月初二,先储帝承桓下葬羽山。这是下界百姓的愿望,他们坚持不让他的灵柩离去,于是天帝准许白王就地安葬承桓。听说那天的葬礼简单而隆重,送别的百姓站满了羽山的每寸土地。直到这时,人们仿佛才想起一件事,承桓其实从未被正式褫夺过储帝的封号,所以当他下葬的时候,依然是储帝的身份,而如今这个封号似乎也随着他一起被埋葬了。 
三日之后,天帝颁诏,册封白王子晟为西方天帝。在此之前,只有过东方和南方的两位天帝,他们都是几百年前曾雄踞一方的势力,后来归顺于姬氏皇族,因此册立西天帝的意思不言而喻。在私下里,人们更喜欢沿用子晟以前的封号,而称他为白帝。 
子晟回程的日子定在十二月十六。在那之前,他还有许多善后的事情要做。息壤被收回了,但不能被完全收回,所以虽然有很多地方重又淹没于洪水当中,但日子不会像以前那么难过,这大概是唯一能让承桓感到些许安心的事吧。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如同流水一样。当我在宫中散步,看见宫人已经开始张灯结彩,准备过年,更是为了迎接白帝回归。我觉得这真是个滑稽的场面,人们因为一个人死去而感到的悲伤还没有散去,已经在为同样的原因准备庆祝了。 
这期间发生过一件小事。有天珠儿告诉我说,绿菡逃出宫去了。 
我呆了一呆。自从那次在御花园的遭遇,我几乎已经完全忘记了这个女子的存在。后来我听说,绿菡自从听说承桓去世的消息,没有说过一句话,整天就只是一动不动地坐着,每个人都相信,她是真的疯了。 
然而她却逃了。谁也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逃出去的,但是也没有人真的在意。很快大家就都忘记了宫中曾经有个这么样一个女子。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喜事被宣布,天帝将我许配给了白帝子晟,亲事定在来年三月十六。 
这年的冬天似乎特别长。终于天气开始渐渐转暖,三月也就到了。 
几个月来明秀宫一直是人来人往,先是贺喜的人,接着要准备嫁妆。首饰衣物箱奁,虽然都是旧例,也要一样样地置办查点,珮娥领着珠儿她们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 
不怎么上心的似乎只有我。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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